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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堂内,门窗紧闭。
谢老夫人枕着隐囊倚在床头,惨白干涸的嘴角还挂着鲜红的血迹。
她本想今日一同进宫贺寿,不慎染了风寒,只得留下二房的人悉心照料。
仓促回府的众人老老实实侯在床边,谢南栀披着狐裘站在末尾,虽离炭盆不近,但也暖和了不少。
“谢淮,你有什么要说的?”
谢老夫人嗓音沙哑,启唇时松软的皮肉因过于干裂从而难舍难分。
谢淮乃谢国公,亦是谢南栀的父亲。
他接过女使手中的茶碗上前服侍,岂料谢老夫人衣袖一挥,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在炭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升起呛人的浓烟。
茶碗碎在地上一声脆响,众人呼吸滞停,心思各异。
老夫人虽说不上和善,但向来漠然端庄,难得见到如此失仪的情形。
而下一瞬,更是让堂内众人目瞪口呆。
她操起一旁的鸠杖,也不顾及谢淮一家之主的脸面,双手重力扑打在他身上。
“逆子!你这个逆子!若不是姣姣书信一封,你和这贱妇还要瞒我这老婆子到何时?”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转而盯上孙氏。
谢淮弓着腰和他的正房夫人孙氏面面相觑,接着目光落在炭盆,里面残留点点星火,不难看出是信纸烧过的痕迹。
“哎哟喂!大哥、嫂嫂你们究竟犯了何事?老夫人自看了贵妃娘娘捎来的信后,气得吐血,差点一口气背了过去。我这才差人紧赶慢赶去给你们通风报信。”
姣姣是谢贵妃的乳名,元氏听了也不管丈夫谢威的脸色,当即跳出来询问因果。
信上的内容老夫人未说一字,但谢淮与孙氏已经心知肚明。
这是谢贵妃与他的秘密。
也是谢国公府的秘密。
亦是皇家的秘密。
他不能说,更不能透露一个字,否则百年世族恐有灭顶之灾!
谢淮与孙氏心中不甚畅快,也只能齐双双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谢老夫人管家时规矩严明,恪守不渝,所以即使现在由孙氏掌权,众人也不敢上前多说一二,为他们求情。
“娶妻娶贤,你贤吗?你为了一己私欲,撺掇谢淮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何罪之有!”
“你生辞舟伤了身子我老婆子不怪你,可你!你!”
一只爬满了沟壑的手指着孙氏,在空中止不住地颤抖。
顺着指尖的方向,谢南栀披着不合尺码的狐裘站在孙氏身后,豆大的眼睛里是清澈的困惑。
谢老夫人一见她便心里发酸,要不是她,这偌大的国公府又怎会走到这般田地!
顺手拿起怀里的汤婆子砸过去,不偏不倚地砸中谢南栀的额头。
“滚!我不要看见这个孽障!”
堂内的一席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谢南栀一脸懵懂,她不明白,祖母的战火怎么会突然烧到她这?
往日里,祖母至多待她颐指气使,而今日,竟然直呼她“孽障”。
她鼻尖酸涩,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小女娘狼狈地站在原地,视线扫过的旁人全部满脸惊恐,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猩红了眼睛,她才后知后觉。
流血了!
“南栀,你这衣裳?”元氏从床头凑到谢南栀身边,捏着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捧着狐裘的衣角细细端量,“看上去怎么像男人的衣裳?”
猩红的世界,谢南栀一眼就捕抓到谢老夫人投射来一记刻薄的眼刀。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年间,待字闺中的女娘若是与郎君私相授受,便要受万人唾弃,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扼杀。
“这,该不会是顾督主的狐裘吧?”
温皖打破了这片寂静,话语一出,转而又陷入死寂。
谢南栀如坐针毡,所有人都盯着她身上的衣裳,她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阿栀,今日你跟顾督主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你没有被他欺负吧?”温皖持续补刀,顶着最清雅的小白花脸,说着最毒的话。
谢南栀双手握拳,抱着试探的目光看向谢辞舟,后者忧心忡忡。
“南栀,顾危应该没有把你怎么样吧?如果你真的和他有接触——”
“我没有。”
又是这样。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温皖暗地里插她刀子,谢辞舟永远不会相信她。
话外是他作为长兄对妹妹的关心,而话内是满满的犹疑。
前世,她在宫中被人“抓奸在床”后,谢辞舟作为她的亲阿兄,没有替她说过一句好话,哪怕是一个安慰的眼神。
他和全天下一起对抗他的嫡亲妹妹。
自那之后,小太监被杖毙,国公府对外宣称谢南栀染了恶疾,从此禁足废弃的柴房内院。
暗无天日的日子很快击垮了羸弱的谢南栀,她吊着一口气,靠下人们送来的馊饭馊菜苟且偷生。
某天,月上枝头。
温皖偷偷打开柴房的门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让她赶紧从后门溜出去。
她信了。
她甚至心想,有朝一日她能存活下来,定要厚谢。
可惜,念头只想到一半,便被谢辞舟逮住。
身后是举着火把的众多奴仆与侍卫,还有凶神恶煞的谢淮与孙氏。
他们说府内丢了重要的物件,打开她的包袱一看,发现她正是那个罪魁祸首。
她永远忘不了那晚,阿兄厌恶的眼神,父亲咒骂她的话语,以及挥刀向她的母亲。
她永远忘不了他们让她去死。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最信任的温皖阿姊竟然主动提出要将她沉塘。
她哭哑了嗓子,向来清明的眸中流出泊泊血泪,最后被捆住手脚,丢进污秽的池塘。
红透的天,以及红透的地。
神思错乱的谢南栀被人压在冰天雪地的院中跪着受罚。
谢淮握着戒尺不留余力地打在纤纤玉手,嘴里还在训斥:“谢南栀,不守廉洁是你的错!”
“与阉人为伍是你的错!”
“陷国公府于危难而不顾亦是你的错!”
“种种错行,不得不罚!”
一句一顿,句句诛心。
谢南栀被人钳住,动弹不得。掌心传来的痛楚,以及身体上的严寒刺骨让她崩溃。
额头的鲜血杂糅着眼泪砸落雪屑,印出纷纷繁花。
她血泪盈襟,破口大骂。
“我究竟何错之有?”
“你们不仁不义!仅凭他们二人之词就将我定罪,可曾算是清正廉洁?”
“你们自诩良善仁慈,可未曾听过我的辩解就动用家法,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既然我不受你们待见,那你们就杀了我啊!”
“杀了我啊!!”
孙氏怒目圆睁,听不得她的咆哮,夺过漆盘内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她的身上。
这个孽障!当初就不该留下她!
“南栀,你过分了。你给父亲母亲认个错,他们会原谅你的。”谢辞舟慷慨解围。
他纳闷,往日的谢南栀最是隐忍懦弱,她讨好父母之心府上谁人看不出?怎的今日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就是骂了两句,罚了两下就心生怨怼。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黑色狐裘破裂,粘上黏腻的血污。
谢南栀忍着钻心的剧痛抬头觑他,却是欲言又止。
“督主府到!”
外间传来通报。
谢淮孙氏来不及收手,就见顾危的贴身侍卫雁回徐徐走来。
“雁回见过谢国公、谢夫人。”他目光扫过地上的小人,最后落在谢淮身上,“督主今日误伤了贵府嫡女,特命我送来金疮药。”
谢国公府对奸邪的阉人一党嗤之以鼻。
谢淮连一个正眼都没赏给雁回,冷着语气道:“替我多谢你家督主好意,不过我府上不缺药物,劳烦你多走这一趟了。”
雁回悄摸着翻了个白眼,笑而不语。
洞门外,一席黑衣男子负手上前,一步一印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看来,本督的话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