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间那枚小痣随着喉结浮动,许闻洲的声音尽数堵在嗓子眼处,连呼吸都因紧张变得缓慢。
高一上学期的确冒出过许闻洲暗恋倪漾的传闻,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其中真相。
跟他一起在体育馆兼职的张鑫从开学那天就把倪漾视作女神,因为相貌原因,张鑫不敢像他人一样表明心迹,只是蹲在阴暗的角落,窥探飞翔的天鹅。
某天,打篮球的同学在更衣室聊天打闹,意外撞掉张鑫的书包,从而发现一张含有倪漾画像的表白情书。
众人当即起哄把情书四处传递,嘲笑张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鑫顿觉自身受到极大羞辱,咬死不承认那是自己写下的情书,在慌乱之际把来源推到同在体育馆兼职的许闻洲身上。
许闻洲没有站出来澄清,因为他的确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暗恋倪漾很久了。
此时此刻,倪漾的主动提问让许闻洲猝不及防,他一个猛咳,呛得脸颊泛红。
这反应倒把倪漾吓了一跳,见他咳得厉害,试探性抬起手,学着记忆中的样子轻拍他后背两下。
许闻洲终于缓过来,隔了两个座位的孙煜递来一瓶水,许闻洲拧开瓶盖猛灌一口,好似要将涌上心口那些浓烈的情愫全部冲散。
他不能承认,否则以倪漾的性格,定会叫他从眼前消失。
“流言。”他这样回答了倪漾。
倪漾眼尾微挑,像是在说:知道了。
演唱会即将开场,粉丝们依照座位秩序从不同的入口进场,现场热闹喧嚣。
尖叫声中,乐队正式上台,粉丝们纷纷挥起手中的应援棒,汇成一片蓝色海洋。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明亮的舞台,千万人中,唯有许闻洲偷偷看向自己喜欢的女生。
歌词进展到高潮处,她高高举起手,纤瘦的胳膊被不断变幻颜色的应援棒照亮,那是她自由、热情、放纵的青春。
许闻洲想起初中时的校园歌手大赛现场,倪漾凭着自身优越的声线,赢来雷鸣般的掌声。
之所以那么多人把倪漾视作女神,是因为她本身就像耀眼的太阳。
靠近了,会被她的炙热灼伤。
可若失去,生活将会变得暗无天光。
喊累了,倪漾停下来歇气:“许闻洲,你真打算全程不开口啊?”
许闻洲手里的应援棒随着灯光变换颜色,闪了两下,好似在回应她。
倪漾问:“忽然好奇,你唱歌的时候会结巴吗?”
一连几l个问题没得到回应,倪漾不满地踢了他一脚:“许闻洲,你哑巴了?”
干净崭新的凉鞋轻轻撞到旧球鞋边缘,许闻洲心情却很好。
她的说话风格和行为模式依然没变,但已经不像之前那般生硬冷漠。
“倪漾。”许闻洲忽然喊她名字。
倪漾扬了扬下巴:“说。”
他正经道:“认真,听歌。”
以
为他在提醒自己别闹,倪漾顿觉小结巴没劲儿极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新的一首歌曲前奏响起,屏幕显现歌名。
许闻洲认真听过随身听里的全部歌曲,所以当前奏响起的第一秒,他就无比确定那首歌叫做——《暗恋你》。
暗恋的味道酸涩又甜蜜,歌迷们都被现场的氛围感染,倪漾聚精会神盯着舞台,没能听见有人借着歌词悄悄表露心迹。
长达三个小时的演唱会接近尾声,粉丝们舍不得乐队离场,异口同声地喊着“Encore”,希望他们再来一曲。
随着乐队退场,热情高涨的呼唤声逐渐淡去,粉丝们陆续离线,剩下一部分还在拍照留念。
充当万能工具人的孙煜被程瑞雪骂了几l遍,连倪漾都看不过去,开口替孙煜说了两句:“瑞雪,也别太苛刻了。”
程瑞雪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憝到她面前:“你看看,他居然把我拍成这样!”
屏幕上的照片光线角度刁钻,宛若走过阴曹地府,连程瑞雪精心打扮的妆容服饰都与之融为一体。
倪漾看完评价:“太含蓄了。”
程瑞雪:“什么?”
“骂得太含蓄。”换做是她,孙煜的手机都得被摔咯。
听到有人跟自己想法一致,程瑞雪更加底气十足,继续声讨孙煜。
倪漾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问许闻洲:“你会拍照吗?”
“不知道。”长这么大,他还没替别人拍过照。
“试试。”解锁后,倪漾把手机塞到他手里。
许闻洲猝不及防,见孙煜被程瑞雪追着“教育”的画面,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举起手机对准倪漾的脸,移动手机让周围环境与人的面部更加和谐,最终才颤巍地点下拍摄键。
画面定格,倪漾主动向他走来,显然是要看照片。
许闻洲递出手机,等待她的评语。
照片拍摄角度很特别,不是憝脸的大头写真,更像旁观者在注视。
镜头抓住了倪漾抬眸那一瞬的自然与灵气,周围灯光穿透她的发丝,成为陪衬,抓拍的这一幕简直妙不可言。
倪漾看向他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又把手机递过去:“再拍两张。”
许闻洲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
当晚,很少发朋友圈的倪漾更新了一场演唱会的记录,附带一张自己的照片。
演唱会后面一个周末就是月考,明知道家里人和许闻洲都在关注她的成绩,倪漾依然表现从容。
随机分布考场,她恰好跟许闻洲分到同班,见许闻洲盯着自己的座位看了又看,倪漾好整以暇地靠在墙边:“怎么,你怕我给你丢人?”
许闻洲摇头:“尽力,就好。”
临近考试的前几l分钟,最后几l位考试陆续到场,没想到傅眀霁也在。
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分到同一考场,甚至有同学争论玄学,认定他们这间教室被考神照拂,必定杀出一条血路。
“嗨,傅眀霁。”倪漾主动跟他打招呼,显然心情不错。
傅眀霁点头示意,没有太大反应,倒是整理笔袋的时候发现拿掉了2B铅笔。这是一会儿填机读卡必须要的笔,傅眀霁真打算回教室拿,旁边忽然递来一支。
傅眀霁转头,对上倪漾那双笑盈盈的眼。
忽略掉倪漾的霸道脾气,她其实很爱笑,只是大部分时间的笑容只存在于皮表,而非发自内心。这也就让傅眀霁觉得很虚幻,不真实。
他仿佛只是倪漾看中的一件玩物,不时上前逗弄两下,等兴趣淡了就会被丢弃。
“笔,不要么?”
傅眀霁拉回思绪,伸手握住了那只笔:“谢谢。”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问倪漾:“你呢?”
倪漾胳膊交叉横在桌边,身体侧向他:“你在关心我啊?”
挑逗的话随口就来,傅眀霁轻咳一声做掩饰:“考试都要用到。”
倪漾不紧不慢地从抽屉取出另一支轻轻摆动:“别担心,我这里还有。”
两人的互动被周围同学看在眼里,小声八卦起来:“老实说,傅眀霁对倪漾的态度有些不一样,说不准是双向奔赴呢。”
“他们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倪漾追了那么久,傅眀霁就算是石头心也该被捂热了。”
许闻洲闭上眼,骨节捏得泛白。
看不见,却听得见。
上午场的考试结束,倪漾顺理成章邀请傅眀霁一起去食堂二楼,那里可以按照喜好点餐。
许闻洲竖起耳朵,听见傅眀霁答应了她的邀请。
望着两人同行的背影,许闻洲只觉照射在走廊的光线格外刺眼,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回避视线,缓和停滞的呼吸。
明明从不敢妄想,偏偏就是不甘心。
两天考试的契机仿佛一下子拉近倪漾跟傅眀霁的距离,如果不是当初倪漾的强势霸道逼得傅眀霁回避,如果早点又这样自然相处的机会,或许他们已经成为众人眼中般配的一对。
最后一堂考试结束,大家都在收拾草稿纸和文具准备回教室,傅眀霁几l番犹豫后主动向倪漾提起:“上次的演唱会,很抱歉。”
倪漾不解:“为什么道歉?”
傅眀霁直言道:“之前……拒绝了你的邀请。”
“邀请你是我的选择,接不接受是你的选择,我并没有因此生气。”不能说心里毫无波澜,但那只是因为想做的事没有达成,不顺心而已。
倪漾没有生气,按理说他应该松一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
从上学期到现在,他多次拒绝过倪漾的邀请,对方仍然乐此不彼。旁人都说,倪漾很喜欢他,喜欢到放下骄傲、违逆自己的脾气也要在他面前微笑。
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告诉他,不该是这样……
几l天后,月考成绩下来,倪漾仍然是班级垫底。好消息是,她的年级排名有进步。
周兰心将此事告
诉倪岳明,倪岳明总算有些欣慰:“看来许闻洲这个年级第一有点东西。”
以前也给女儿请过家教,每次都会闹得不欢而散,这次倪漾耍性子要许闻洲,成绩竟真有了进步。
基于倪漾之前的表现,倪岳明对她的要求不算高,哪怕这次前进三十名,他也高兴地叫周兰心安排晚宴庆祝:“记得叫上许闻洲,我要好好地跟他喝上两杯。”
周兰心提醒道:“那孩子还未成年,你可别带坏了人家。”
倪岳明反应过来,呵呵一笑,显然心情很好。
许家只有一部座机,周兰心顺利联系到许闻洲,结果却不如人意。她把许闻洲在电话里说的转达给丈夫:“他过不来,说是奶奶这两天身体不好,要在家里照顾。”
倪岳明思考半天才想起妻子曾经说过,许闻洲家庭条件不好,奶奶也常年患病。
上位者时常喜欢通过施舍弱者的方式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倪岳明挥挥手:“这样,你安排人送点东西过去,顺便告诉他,只要能把倪漾的成绩提上去,钱不是问题。”
这顿晚宴也顺便叫了倪漾的二叔,听说上初二的倪耀祖也进步了几l个名次,到处炫耀自己的成绩:“爸妈,快给我零花钱解冻。”
等倪漾出现,他有屁颠屁颠凑到倪漾面前:“姐,我这次多考了十分!”
倪漾递出一个盒子,倪耀祖诧异接过,迫不及待拆开,发现里面的新手机,顿时蹦跳起来:“姐,你是我唯一的姐!”
“砰。”倪漾不客气地赏他肩膀一巴掌,“少学那些网络词。”
“漾漾,你别惯着他。”二叔对这个侄女也很宠溺。
倪漾有条不紊地开口:“本来就是我摔坏的,该赔一个。”
二叔乐呵呵笑:“听说你找的那个家教老师不错,要不让他给你弟也上几l堂课。”
倪耀祖撇嘴:“我才不要听结巴讲课。”
正在谈话的倪岳明忽然转头,追问道:“结巴?”
“大伯你不知道吗?我姐那个同学说话结巴,可逗了。”倪耀祖口无遮拦,还想说什么,接受到来自姐姐的危险警告。他顿时捂嘴,试图蒙混过关。
倪岳明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问:“怎么回事?”
倪漾不乐意回答,周兰心在一旁解释:“是这样的,许闻洲有点口吃的毛病,不过不影响交流。”
这话等于明确地告诉他,许闻洲是个结巴。
倪岳明脸上显露愠色:“找一个结巴学生来教课,你也好意思!”
倪家在社会上也是有地位的家庭,要什么样的优秀老师没有,偏要找个结巴学生,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指不定传成什么样。
他倪岳明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低下了?
“重新找个家教。”倪岳明不由分说地下命令。
倪漾也是毫不迟疑反驳他:“我不要。”
“必须换!”
“不换。”
父女俩的脾气如出
一辙,谁也不肯先低头,眼见情势不对,周兰心连忙递给丈夫一杯凉茶:“漾漾好不容易适应了许闻洲的教学,再换别的家教不一定合适,或许他们同龄人更方便交流。”
“至于结巴什么的……就算别人知道,也只会觉得咱们倪家仁义道德,不歧视任何人。”
同一个意思用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给人的看法完全不一样。
从周兰心进门起,倪漾一直看这个后妈不顺眼,毕竟她是倪岳明的初恋,说不定两人在她妈妈还没去世的时候就已经裹在一起,这让她如何接受?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周兰心这人有些手段,无形中化解许多矛盾与争执。如果不是周兰心时常劝告倪岳明,倪家的屋顶都要被父母女掀翻。
倪漾经常看不到这个女人,明明很虚伪,却能坚持这么多年。
她看周兰心永远隔着一层雾,她不尊敬周兰心,周兰心也不疼爱她,两人因为法律关系绑定在一起,她打算井水不犯河水的时候,周兰心总要来掺和一下。
是图倪家太太的身份和钱吗?
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找不到别的,总不能是因为她这渣男父亲爱屋及乌吧?
在周兰心安抚倪岳明的时候,二婶跟倪漾搭话:“漾漾,你妈妈的忌日快到了吧。”
“嗯。”倪漾捧着碗,纤长的睫毛垂下来,心里的怨愤一下子消失殆尽。
二婶说:“到时候叫我们一声,一起去。”
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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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日当天下着微雨,倪漾捧着一束纯白的鲜花送到墓碑前面,黑白照上留存着女人温柔的容颜。
碑上写着“柏水心之墓”。
柏水心去世多年,二叔一家仍然记挂在心,就像倪耀祖那么喜欢倪漾这个姐姐,除了血缘关系外,也有父母教导的缘故。
倪家曾经还不富裕的时候,二婶结婚早,嫁进去时常被婆母欺负,还因为身体操劳过度失去第一个孩子。
后来高贵美丽的柏水心来到倪家,不仅婆母偏心,二婶见到她也是自惭形秽。两人本有天壤之别,柏水心却愿意俯下身来跟她说话,教她反抗不公平的待遇,带她见识不曾接触过的一切美好。
那样的柏水心,简直让人生不出嫉妒之心。
“我生耀祖的时候,你二叔跟你爸在外面跑生意,我那时候害怕呀,你妈妈就彻夜不眠地陪着我。”生孩子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二婶怕自己死了,进手术室之前紧紧握着柏水心的手说,“要是我死了,这让孩子认你做妈妈。”
或许是因为信任,或许是因为自私才说过这样的胡话,总之她觉得,孩子托付给柏水心一定会幸福。
后来平安生下倪耀祖,二婶也时常带着儿子找倪漾玩耍,从小就在他耳边念叨:“这是你亲姐姐,以后要听姐姐的话,对姐姐好。”
从前那些事,都是倪漾在成长过程中听二婶反复提起的。
柏水心去世之后,倪岳明娶了周兰心当妻子,
这么多年来,二婶跟周兰心除了家宴上碰面,私下从来不联系。
二婶是个老实人,她没法插手倪岳明的婚姻,只是坚守着自己认定的人和事。
家人依序祭拜,周兰心站在最后。
她也奇怪,在外面装得温婉大方,到柏水心墓前就变得沉默寡言,年年都来送上一束花,不说多余的话。
二婶小声让柏水心保佑两个孩子平安健康的时候,周兰心就站在后方默默盯着照片。
这么多年过去,她年岁渐长,柏水心容颜依旧,跟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雨下大了,像亲人正在述说思念。
祭拜的人纷纷撑起雨伞跟墓碑上的女人告别,倪漾不忍见母亲生前喜欢的鲜花被风雨摧败,弯腰将雨伞放到墓前。雨点砸在她额头、脸颊和肩膀上,很快就停了。
倪漾回头看,为她遮雨的竟是周兰心。
在亲生母亲的墓碑前,她更加反感这个装模作样的继母,抬手挥开雨伞,招来倪耀祖给自己撑伞。
“姐,幸亏我带了一把大伞,新出的动漫周边,是不是很酷?”
回去的路上,倪耀祖不断跟她炫耀,倪漾听得出来,他是在用笨拙的方式转移她的注意力。
倪漾懒得搭理他,倪耀祖不厌其烦地黏上去:“姐,我的卡也被我妈收了,你能帮我办张电话卡不?”
“不能。”
“别这么无情嘛。”一个大男孩扭着姐姐的胳膊撒娇。
倪漾不为所动:“再说一句,收回手机。”
倪耀祖做作地哼了一声:“算了,不求你这个冷面无情大魔王。”
“你说什么?”
“没,没有,嘿嘿。”倪耀祖很没骨气的咧开嘴笑。
与此同时,许闻洲收到一笔来自周兰心的汇款。
周兰心亲自找上门那天跟他签订的合同还有限制条件:“时薪一千,条件是倪漾的成绩必须有进度,否则协议作废。”
换言之,他能否得到那笔高额的酬金,全凭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