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随着人的远去很快消散,舒凝妙回过神,跟着他们一起走进了房间。
人多口杂,她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清楚不能现在问出口。
背后不断响起推着支架走过时滑轮在地板上咕噜咕噜的滚动声。
房间里淡色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
舒凝妙从未见过如此一尘不染的墙壁,雪白的墙仿佛在反光,看得她眼睛生疼。
墙上的投影正在播放喜剧,里头发出不合时宜的大笑声、鼓掌声,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更突兀。
床周围没有心率监测仪,也没有输液的点滴架,比起病房更像个空白的笼子。
这群研究员目光不善,从中走出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光头,脸上沟壑纵横,威严甚重:“你们怎么不消毒就进来?”
昭熟视无睹,径直穿过一群白大褂走到病床前:“你们又没有做什么治疗,消毒有意义吗?”
男人用鼻子出气,冷哼了一声。
这些研究员因为昭非要走中间,不得已退到两边,舒凝妙跟在昭后面,才终于看见了被包围的耶律器。
耶律器状态比她想象中好,身上没插任何管子,也没有腐烂的迹象,正好端端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握着遥控器,明明脸上并不憔悴,眼睛却像是无意识地睁着,根本就没在听其他人说话。
距离上一次看到耶律器似乎也没有过去多久,舒凝妙却总觉得眼前这人变得有些陌生了。
刚刚语气不善的光头走过来,把他们当成空气,自顾自地和其他研究员交代事项,舒凝妙瞥到了这人白大褂上的胸牌,名字是葛文德,职位是国立研究中心生命科学院的院长。
因为他们进入而静滞的气氛被重新开口的研究员缓解:“他身体状态的变化曲线是前所未有的。”
葛文德点点头。
所有人都站着的时候,昭已经自己找了椅子在床前跷着腿坐下了。
他双手指尖合拢放在腿上,没有转头:“什么意思?”
说话的人往前走了一步:“是这样,从以往的数据看,异能者能在这种变化中坚持更长时间。六个月前,我们根据耶律器先生的身体报告推测,他至少还能维持两年的正常生活。”
以往的数据、检测报告……庇涅对于曼拉病果然是很清楚的,而且研究已久,医疗所的掩饰也肯定是官方授意的。
他们都说出了“过往数据”这个词,发生在耶律器身上的事,在这个研究员的嘴里却还是含糊其辞的“变化”。
他们就这么忌讳吗?
舒凝妙把自己整个人都掩在舒长延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哪怕已经签了异能契约,她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研究员一边汇报,一边蹙眉:“但是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和六个月前完全不同了。”
“所以?”
“他很快要死了。”
“原因呢?”
“
暂时没有检测出原因,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会遇到的意外。”研究员很平静地说道:“就像有十万分之一概率出现的基因变异,无论怎么筛查,还是会有这样的孩子诞生,人身体的变化不由我们决定左右。”
“挺好的。”昭转过来,面上挂着官方的笑容:“你为你们的无能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葛文德抬手止住了研究员继续反驳:“我们希望能解剖他的遗体,找到原因。”
耶律器放下遥控器,终于插嘴,声音极为沙哑:“我已经死了吗?”
“趁着现在,你还可以签自愿捐赠书。”
葛文德声音不带一点感情,听起来让人打心里不舒服:“既然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如考虑怎么用既定的结果带来一点意义。”
昭搁在膝盖上的手指骨节因为绞紧而发出咯吱的脆响,笑容弧度依旧,没有说话。
耶律器拿起手旁边的册子扇了扇风:“好了,我考虑一下。”
葛文德不依不饶,站得笔直:“我以为今天你们大驾光临,就是为了把话说清楚的。”
先前舒凝妙觉得维斯顿情商有问题,实在是有些错怪他了,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葛文德短短几句话,就把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气氛煽动得又紧张起来。
“够了。”站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舒长延突然侧头看向葛文德,眼神锐利,冷声道:“都出去。”
昭紧接着说道:“这事之后再说。”
舒凝妙第一次听舒长延用这样异常冷厉的语气说话,但杀意肃穆,显然比任何话都好用。
葛文德那居高临下的神气,在行使者实打实的杀意面前占不到任何便宜。
研究员面面相觑,开始接连离开房间,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葛文德回头说道:“半个小时。”
门重重阖上,昭长叹了一口气,笑嘻嘻地招手示意舒凝妙过来坐,一边对耶律器说道:“之前不是说还能活两年吗,还真是撞了大运啊。”
舒凝妙一直暗自观察着昭。
他脸上展露的表情仿佛没事人一般轻松,看不出一点探望将死之人的沉重。
“天注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耶律器摸了摸后脑勺的发茬,从这个角度,才能看见耶律器剃得极短的头发下乌黑蔓延的血管,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让整个头部看上去像是一颗充血的球。
舒凝妙心里渗进一丝寒意。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耶律器把目光转向她,笑意渐渐扩大:“没吓到你吧?国立研究中心的人都是这样的,死脑筋,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唉,就和维斯顿一样。”
“那家伙……”
耶律器提到维斯顿,摸了摸下巴,似乎一时没想出什么好的形容词,便放弃了这个话题,视线在舒长延和她之间徘徊,不由感叹:“你们兄妹关系真好。”
舒长延刚刚冷淡的表情已经收回去了,闻声对耶律器礼貌地
点头。
耶律器曾是序列No.2的行使者霄绛的老师(),????杢?????敧?()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昭便代替她担任了来看望老师的义务。
耶律器正巅峰的时期,舒长延还没有进入军队,因此和耶律器远没有昭和霄绛那么熟稔。
这次答应和昭一起过来,很大程度是因为舒凝妙经常提到耶律器,他不希望舒凝妙因此心生遗憾。
虽然熟悉,但耶律器和昭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说了寥寥几句便冷场了。
耶律器拍了拍床边,示意舒凝妙坐过来。
“学校里怎么样?”
相处时间虽然不多,耶律器居然能准确说出教过的每一个学生的名字。
越是生机枯萎,便越是渴望热闹的生命。
舒凝妙怎么也没想到,左右都是行使者,耶律器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病情,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形势,反而问他之前的学生怎么样。
舒凝妙在床边坐下,搁在被褥上的手微微陷下,她轻声道:“他们都很想你。”
尤桉还为他准备了慰问演讲和蛋糕,看来是用不上了。
“哎。”耶律器靠在软枕上,看向天花板,脸上苦笑无奈:“我还以为至少能到学期末。”
他也不想弄得这么不好看,最后在学生面前的印象,只留下那一滩狼藉的黑色黏液。
他死之后,痕迹很快会被清理,学生会在无法得到回应的消息中逐渐遗忘他。
真正知道他死亡的学生,也只有舒凝妙一个而已。
这一刻,耶律器突然失去了面对死亡的勇气。
舒凝妙的指尖逐渐攥紧戳进手心。
根据研究员的说法,耶律器至少还有两年,教到学期末绰绰有余。
耶律器突然恶化的身体,这些研究员口中的意外和天意,只有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普罗米修斯。
她第一次和莲凪对话时,他明明说过——
“我们有办法让耶律器发病,自然也有办法让你暴露真正的异能。”
自训练场暴露之后,耶律器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普罗米修斯用了什么方法招致耶律器发病?
——这个方法,才是真正按下耶律器死亡快进的幕后真凶。
舒凝妙低着头,一字一句回答着耶律器的问题。
墙壁上的投影没有关,重复播放着闹嚷嚷的喜剧,刺耳的声音甚至偶尔会盖住她的回话,但没有一个人去关掉它。
就像一场普通的探望,他们来来回回说的,也都是普通的话题。
见舒凝妙说完,昭笑着说他:“你先在这里待着好好养病,下个月霄绛回来了,你就看她怎么骂你吧。”
耶律器没说话,舒凝妙坐在旁边,看见他把手边刚刚拿来扇风的册子丢给昭。
她坐得这么近,想看不清楚都难。
“安乐死”“协定”“申请”“同意”
分辨到这几个字样,舒凝妙马上
()将头扭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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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我留着最后的尊严,行吗。”
“你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的领导是你。”耶律器大手拍了拍册子,又重重拍了拍昭的肩膀,把昭肩膀似乎都拍垮了一截:“签吧,我都签了,别小家子气。”
耶律器是笑着的,昭也是笑着的,憋闷的气氛没有半点缓和,仿佛人人心口都憋着一句未尽之言,除此之外说得再多,也只是徒增焦虑。
舒凝妙摸到床上的遥控器,把投影关掉,周遭的世界就像突然被打回原形,尽是死寂沉闷。
“能让我单独和老师说会话吗?”
舒凝妙放下遥控器,和昭对视了一眼,又看向倚在一边的舒长延,轻轻眨了眨眼:“只要几分钟。”
舒长延用口型对她说道:不用我?
舒凝妙点点头。
昭似是在发呆,没有反应,舒长延走过来直接提起了他的衣领,昭的衣服繁复,构造似乎很麻烦,被扯出来就很难按回去,见状才回过神直接跳起来,拼命拍打自己领口,直到恢复原来的模样,才平静下来:“知道了,妹妹,我们出去待会。”
他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册子丢回去,逃也似的冲出去。
舒长延回头看了她一眼。
舒凝妙安抚对他笑了笑,示意没事。
这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耶律器表情依旧,带着看小孩的宽容:“你要和我说些什么秘密?”
舒凝妙没有开口。
指尖探进口袋里,能摸到维斯顿离开时塞给她那个东西的轮廓,坐在耶律器面前,她才想起来这东西触感为什么熟悉。
耶律器发病前维斯顿就让她送过一次口袋里的东西,他塞给她的,是之前那个小巧的玻璃药瓶。
维斯顿那么偷偷摸摸地给她,大抵是不想让别人发现,她不知道原因,但谨慎点总是没错的。
她拿出口袋里的玻璃瓶,放在她和耶律器中间:“这是维斯顿老师托我带给你的。”
看到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有惊讶,但惊讶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他很快拿起玻璃瓶,瓶身内部因为晃动发出细碎嘈杂的撞击声,里面八成是什么药丸。
耶律器没有急于打开,反而露出复杂的眼神:“他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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