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和回到厨房边洗碗边把等会儿要和裴景修说的话来回斟酌了许多遍。
可裴景修又被人请去喝酒,很晚都没回来。
正犹豫是等他回来,还是明天一早再说,就听到阎氏在主屋扯着嗓子喊:“穗和,洗脚水呢?”
阎氏嗓门本来就大,因着儿子中了状元,又比往常更大了几分。
穗和不敢怠慢,忙兑了热水给她送过去。
阎氏坐在椅子上,看着穗和把洗脚盆放在她面前就要起身,突然开口把人叫住:“我今日累得很,你来帮我洗吧!”
穗和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愣在那里。
她侍候了阎氏三年,阎氏虽然每日把她使唤的脚不沾地,却也不曾让她帮她洗脚。
她已经被裴景修说成是粗使丫头,若再帮人洗脚,那就真成洗脚婢了。
想起之前宋小姐说她连国公府的洗脚婢都不如的话,穗和心口一阵闷痛,开口拒绝了阎氏:“我的手烫伤了,劳烦母亲自个洗吧!”
穗和一向逆来顺受,冷不丁硬气一回,倒叫阎氏愣了一愣,随即就沉下脸,指着她鼻子厉声呵斥:“反了你了,一个丫头,还学会顶嘴了。”
“我不是丫头,我是景修的正妻。”穗和说道。
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老脸拉得比鞋底还长:“你算哪门子的正妻,景修要娶你我压根就没点头,这三年,你为了给你爹守孝,一直没和景修圆房,这婚根本就不做数。”
“可守孝不能圆房明明是您先提的……”
穗和还想争辩,阎氏“咣当”一脚踢翻了洗脚盆,水溅了她一脸一身。
“你算个什么东西,国公家的小姐同我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你这贱骨头倒来顶撞于我?”
穗和狼狈地站起身,洗脚水顺着衣襟往下淌,脸上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什么都还没说,裴玉珠听到动静跑了过来,不问原由就开始数落:“穗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上午烫伤了宋小姐,晚上又烫伤了母亲,你要搞清楚,中状元的是我哥,不是你,你作天作地的想干什么?”
“我没有……”
“你还犟,你还犟,都是我哥把你惯的,信不信我明天就让哥把你卖了。”
穗和看着自己照顾了三年的小姑娘,感觉她那刻薄的嘴脸是如此陌生。
以前的裴玉珠什么都不会,裴景修说姑娘家总要学些才艺将来才好说亲事,便央着她让她教妹妹学习琴棋书画,制香烹茶。
她感念裴景修的恩情,自是尽心尽力。
裴玉珠天资没那么聪慧,但因着她三年来的悉心教导,各样才艺也学了个五六成,若只为说亲事,已是绰绰有余。
而裴玉珠受了她的教导,虽然与她不怎么亲近,平日里也会叫她一声穗和姐。
可是现在,她却对她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穗和实在想不明白,怎么裴景修中个状元,这一家子全都变了?
“我回来了。”
门外人影一闪,裴景修带着几分酒意走了进来。
“哥,你可回来了。”裴玉珠过去挽住他的胳膊告状,“穗和给母亲端洗脚水,差点没把母亲烫死。”
阎氏也反应极快,立即拍着腿嚎起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收拾东西,我现在就回金陵,省得碍了状元娘子的眼!”
“母亲息怒,都是穗和的错。”裴景修忙安抚她,转头斥了穗和一句,“穗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穗和刚要解释,裴景修抬手制止了她,“行了,别说了,先把这里收拾了,再重新打一盆水来。”
“不是我……”穗和实在不想被他冤枉,急切地争辩。
裴景修一脸不悦地打断了她:“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在长辈面前要顺服,不可出言顶撞,这些你都忘了吗?”
“我……”
“你怎么还说?”裴景修再次打断她,表情很是失望,“穗和,家不是讲理的地方,难道在你眼中,是非对错比孝道还要紧吗?”
“……”穗和闭了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裴景修这才满意点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回去把《女诫》抄两遍,静静心,养养性,反省一下,看看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穗和愕然看着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感觉这人根本不是她认识的裴景修。
满腹的委屈化作愤懑,她终于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不是因为水太烫,是母亲她要我给她洗脚。”
裴景修愣了下,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阎氏。
阎氏有片刻的不自在,随即又道:“对,我就是太累了,让她帮我洗个脚怎么了,是我这当娘的不配是吗?”
“母亲别这么说,您是我的亲娘,您不配谁配?”裴景修哄着她,又对穗和说,“父亲走得早,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很不容易,你帮她洗个脚又能怎样,全当是替我尽尽孝道不行吗?”
穗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
原来,他是真的不在乎真相。
这样一来,执着于真相的自己便显得尤其可笑。
裴玉珠得意极了,冲穗和道:“哥都发话了,你还不快点端水来给母亲洗脚。”
穗和没有动,流着泪看向裴景修。
裴景修皱起眉,正要催她去,忽地看到门外闪过一角白色衣衫,顿时吓得酒意全消,忙走上前躬身行礼:“小叔,您怎么来了?”
阎氏也吓了一跳,忙走到门口去看,见果然是裴砚知,心里莫名发慌,堆起满脸的笑问他:“砚知,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裴砚知换了居家的白色常服,负手站在廊下的灯影里,夜风吹的灯笼摇晃,他的脸影影绰绰,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明日要穿的长衫找不到了,让穗和去帮我找找。”他简单地说道,视线越过几人落在穗和低垂的脖颈上。
尽管灯光昏黄,那截脖颈也白得晃眼,细细的,仿佛一折就断。
母子三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片刻后,裴景修才道:“原来是为这事,小叔打发阿信来叫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裴砚知仍站在灯影里一动不动,只是眼风向他扫过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小叔误会了,侄儿只是怕小叔辛苦。”裴景修笑着解释,回身将穗和牵过来,“穗和,你快随小叔去找找,别误了小叔的事。”
穗和像个木偶似的抬起头,撞上裴砚知看过来的目光,忙又把头垂下。
裴砚知再没说话,转身沿回廊走去。
“快去吧,别让小叔久等!”裴景修捏了捏穗和的手心,语气又变得温柔如水,仿佛刚刚那个冷着脸让穗和抄《女诫》的人不是他。
穗和心里不痛快,有点抵触他的亲昵,用力甩开他,追随着裴砚知的背影向回廊尽头走去。
裴景修很是意外,没想到穗和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以前他每次与她亲近,她都会羞答答含情脉脉,这一次,她竟然拒绝他的碰触。
她是在和他耍小性,还是以为有小叔为她撑腰,就可以任性妄为了?
莫不是自己这段时间忙着考试疏忽了对她的教导,她就把身为女子该有的谦恭顺服全忘了?
看来要找个时间好好给她上上课了。
穗和不知自己下意识的举动竟让裴景修想了这么多,现在她的什么都顾不上想,光是为了跟上裴砚知的步伐,已经让她拼尽全力。
裴府太大了,黑漆漆的草木仿佛有什么怪物蛰伏在其中,只有前面那男人的一身正气才能压得住。
穗和唯恐一个跟不上就被怪物拖进草丛去,恨不得抓住裴砚知的衣袍,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可她想归想,打死也不敢伸手,甚至连急促的呼吸声都要尽力克制,不敢让裴砚知听见。
正追得全神贯注,裴砚知却猛地停下脚步。
穗和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后背上,因身体失重,双手本能地抓住了他的侧腰。
男人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在夜色里扑鼻而来,春衫单薄,手心里是肌肉紧实的触感。
穗和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退开,把头垂得更低,像受惊的鹌鹑。
“小叔莫怪,是我没看好路……”她颤着声解释。
男人转过身,眸色比夜色还要深沉,盯着她低垂的脑袋看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才缓缓开口道:“看来那两碗骨头汤是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