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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差一点卷入江湖仇杀已经过去整整五日了,宋泽还是心有惴惴,每每想起谢三斧那张肌肉凹凸的狰狞的脸,就十分后怕。
那日他在大道上好端端地赶路,却忽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捉住,又被扔给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这件事让他十分怀疑自己的运气,“千万别连累了此次恩科!”宋泽在心里作揖不止。
这一日宋泽行到一处街市,饥肠辘辘,嗅到客栈酒铺中飘出的饭菜香气,再也难以坚持,心道:“许多日不见荤腥了,今日就狠心大吃一顿,钱袋倒空又何妨?”这一想豪气顿生,不由分说走进一家酒铺。
他自由寒窗苦读,未有过太多享乐,此次叫齐了一桌酒肉,自己亦觉得好玩,当即豪饮大吃起来。但他酒力极差,喝不足一壶已酩酊大醉,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饭桌上不省人事了。
半夜里,宋泽悠悠醒转,但觉头痛欲裂,腹内翻腾几欲作呕,实在难受至极。起身环顾四周,方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极力回想,模糊知道是酒铺打烊时,小二将自己移到客房安顿。
当下忙摸摸自己身上,觉得腰间鼓硬硬的,钱袋还在,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心中感慨万千:“此地民风淳朴,这家店真是清白得紧啊!想我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财物任人搜取,此店家不仅不拿,反而将我送到客房安睡,普天之下的人若都能如此良善,则天下大同矣!”
念及夜不闭户的美好愿景,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若此番科举得中,定要做个教化百姓、造福一方的好官。
宋泽正自大发宏愿,忽然窗户被推开,一人爬上窗台翻身跌入,倒在地上。宋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天前抓住自己的那个青年,只是此刻他浑身是血,气息奄奄,与当日临敌仍谈笑自若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宋泽正愣愣地瞧着他,那青年忽然喉头“嗬嗬”几声被血咳住,说不出话来,面目因痛苦扭曲,神情甚是可怖。
宋泽同情之心大起,顾不上害怕,走上几步俯身跪在他身畔:“兄台莫非又遇上坏人了?怎么会弄成这样,我去找大夫来!”
那青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宋泽,艰难岂口:“公子…请你…帮我一个忙……”
宋泽忙道:“好、好,我这就去叫人来帮你,这儿的伙计还是很不错的!……”
那人一把握住宋泽的手腕,用力一紧,喘息道:“你个呆子!……我这件事很重要…你…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怀里有一只青苗玉镯,你务必把它送到…送到盐官镇乌家庄……不要耽搁!…你偷偷地送,酉时在东北角门可以进去…后花园有一片桃花,你…你见到桃花就找到如烟…烟阁……”伸手抓住宋泽胸前衣襟,几乎声嘶力竭地道:“你务必要见到如烟夫人才能将玉镯拿出来!你…你要对她说…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清柔,隔帘折枝…风吹透……”
那人急欲将话说完,呼吸越发接续不上,险些断了气。宋泽焦急中忙抚了抚他胸口,哭丧着脸道:“兄台快歇一歇。这…这样香艳的诗,在下如何好对女子说出口?”
那人目眦尽裂地瞪着宋泽:“你…你……”终究体力不支,“嗬嗬”地只出气不进气了。
宋泽眼看他痛苦无比的模样,生平第一次见到将死之人在自己面前苟延残喘,心中大为慌乱,只想着快些叫人来,一定不能让他死了。
此刻见他气息渐弱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不由得鼻子一酸,道:“兄台,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心也太狠了...这天底下还有王法么?”
那人虚弱地露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王法?…天龙门那姓龙的就是王法……身手不凡,心肠狠绝,倒是修炼冰魄游龙的合适人选…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啊…呵呵呵呵……”
宋泽不知他说的是谁,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得哭丧着脸道:“兄台,你为何非要找我,我、我还要赶去科考,实在是......”
那人苦笑道:“若...若我还能选,岂会选你!这...这就是天意啊。”突然死盯着宋泽的眼睛,仰脖喝道:“我所托之事你务必办到,否则我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眸中光芒一闪,随即熄灭,面色变作青灰。
宋泽惊道:“兄台!兄台!”用力摇晃那人,却早已断了气,当下大哭道:“兄台!你…你就这么死了?我…我想不答应你也不行啦,可是我还要赶考呢!六十年才有一次恩科…我…我十年寒窗苦读,怎能错过恩科?……”越说越委屈为难,不禁大哭不止。
当夜,宋泽经历了生平最剧烈的思想斗争。
一面是心怀理想、自幼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便可以实现胸中抱负。而另一面,有人以临终遗言相托,信任倚重至极,实在不能辜负。他自中了乡试,便兴奋地筹措路费、日夜兼程,眼见就要到达会试地点,谁知横生枝节,这一耽搁便要再等三年。
宋泽望着那青年的尸身,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心道:“兄台,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要决定我的命运了......这便是造化弄人么?”心念一动:“或许我送下了玉镯,那位如烟夫人慈悲,即刻放我走,我还赶得上会试。”
刚刚欢欣鼓舞,又一转念:“这些江湖中人哪个是好惹的,这位兄台武功这么高,转眼就被折磨死了…那个什么天龙门姓龙的人,定是阎罗王似的人物,我哪里惹得起?我替这位兄台送东西,只怕也要送命了!”心里一阵抽搐,只觉得心灰意冷,仿佛就要死了一般。
天蒙蒙亮的时候,宋泽终于下定了决心:“想我自幼苦读圣贤书,焉能临阵退缩、失信于人?我今次能辜负这位兄台的托付,他日也能在旁的事上背信弃义,那我岂不成了小人?焉能成为一个好官?”想到这里豪气又生,为自己将要踏入江湖恩怨又害怕又激动。
天亮后,宋泽倒空钱袋,拿出一多半托伙计去买了口薄棺和一些纸钱,二人又一起将那青年抬到后山上安葬。
合棺的时候宋泽才突然想起,忙伸手到青年怀中一探,果然摸出一只青苗玉的镯子,触手冰冷,不似一般玉器的温凉之感,倒有股阴森森的冷气透骨而入。
宋泽不敢多看,将镯子放入怀中,瞬间只觉得浑身冒凉气,说不出的难受。
当下起身往来时的盐官镇方向走回去,一路上见众多行色匆匆的赶考书生都迎面而过,心里更加难过。再加上他的银两所剩无几,不禁十分后悔自己豪吃一顿的事。
他心地纯良,对青苗玉镯毫无贪念,反而时时害怕玉镯被抢,一直揣在怀里不敢拿出来看。这两日饱受寒气袭体的煎熬,白天还好,一到夜里,怀中冰凉一片,浑身止不住颤抖,如坠冰窟。
这一日终于走回乌家庄,到了大门口忽然想起那青年嘱咐他“偷偷地送”,心中嘀咕道:“圣人言,君子行事当光明磊落。我是送东西,又不是偷东西,为何要‘偷偷地’?万一被发现,又搜出我怀揣玉镯,那可真百口莫辩了。是了,我这便从大门走进去,请求拜见如烟夫人便是。”
打定主意便要上前,忽想:“那位兄台让我对如烟夫人念诗,唉,那几句诗粗浅轻薄,岂能当众对女子宣之于口?唉,唉,这可……不如还是偷偷地送吧。”
宋泽不舍得再有什么花销,就在巷子角一直站到傍晚时分。酉时刚过,宋泽按嘱咐绕到东北角门,见门没上锁,便悄悄溜了进去。
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屋舍层层,在暮色中若隐若现,窗子里透出的光与四处悬挂的灯笼如点点繁星,美轮美奂。宋泽不觉呆怔一阵,忙收神敛气,贴着墙壁提心吊胆地往前走。
月出西山,石瓦屋墙泛着青光,处处透着一股诡异。宋泽心里一阵发毛,突得打了个冷战,怀中玉镯散出一道奇冷无比的寒气。
那寒气迅速袭遍全身,宋泽控制不住地牙齿“咯咯”打颤,倚扶着墙壁,两眼发黑,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只在身子下面自顾自地走着,也不知要把身子带到哪里去。
不知乱走了多久,宋泽突觉眼前一亮,头脑清醒了一些,感觉怀中那团冷气似乎有所收敛。环顾四周,但见枝枝粉色桃花,满目皆是,如烟似霞,如梦似幻。月光到此已隐然不见,四处明亮如昼,仿佛是从每一朵桃花中发出光芒来,无比奇异。
宋泽惊道:“莫非我勿入了仙境?”心中一片惊喜,又一片茫然。
便在此时,空中飘出一个女子轻轻的声音:“为何不跪?”声音虽轻,却自有一股不可违拗的神气。
宋泽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心中喜道:“果然是神仙显灵了,不枉我苦读圣贤书,一心向道,今日终于得神仙眷顾!”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与神仙说话。
四周静了一会儿,先前那个声音冷笑道:“乌牧远的面子又大了,派来个捎话的,难道还要如烟阁的人亲自迎接么?”
宋泽脑中轰然一响:“如烟阁!”
那女子厉声道:“还不快滚进来!”
宋泽一惊抬头,见右前方的一棵桃树下,隐然有一扇敞开的小石拱门。当下心中一紧,起身走到门前,回头看了看满园的桃花,俯身进了拱门。
视野骤暗了下来,一条长长的甬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石壁上插着几根极短的蜡烛头,发出奄奄一息的光。宋泽嗅到一阵阵淡淡的脂粉香气,心头突突地跳着。
他已知自己并非入了仙境,而是正好闯进了如烟阁,脑中极力回忆着那晚青年的遗言,不自觉伸手入怀去摸索那玉镯。说来奇怪,怀中温暖,并无这几日的冰凉之感,倒似乎有些濡湿,心中不禁惴惴不已。
那声音忽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宋泽一惊,连忙把手拿出来,规规矩矩地向前走。走至甬道尽头,迎面撞上一堵墙,伸手细摸,原来是扇石门,门上凹凹凸凸似乎雕着许多精致花纹。
他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他沉了沉气,向黑暗中拱手行礼,说道:“晚生宋泽,是受人所托来拜见如烟夫人,转交一件要紧东西。”话音在石壁间回荡。
半晌,石门轰轰开启。宋泽松了口气,提步走了进去。
迎面似扑鼻的女人香气,却并非艳俗,而是一种温柔高贵、令人十分舒服的女人香,钻入了毛孔之中。昏暗摇曳的烛光映出室内层层的轻纱垂帘,这里似乎是一间庞大的石室,布置得甚为奢华,金雕玉砌的陈设,还有多不胜数的瓷器古玩,都在微弱的烛光中若隐若现。
宋泽心中惊奇道:“这位如烟夫人是何方神圣?竟似比戏文里宫中的娘娘还华贵。”正想着,垂帘一动,自帘后缓步走出一个粉衣的美丽女子,上下打量着宋泽,皱眉道:“你不是乌牧远派来的人。说,你是从哪里听到‘如烟阁’三个字的?”
宋泽忙道:“晚生是受一位兄台所托,来如烟阁面见如烟夫人,转交一件东西。”
粉衣女子皱眉道:“什么‘兄台’?叫什么名字,是何门派?”
宋泽搔搔头,愁苦道:“晚生…晚生不知!”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甚是荒唐,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谁料那粉衣女子并未动怒,沉吟道:“你既知‘如烟夫人’,想必有些来历。好吧,你要转交什么东西,拿出来吧。”
宋泽摇头道:“不成,那位兄台嘱咐过,务必要见到如烟夫人才能拿出来!”
粉衣女子竖眉愠怒:“岂有此理,夫人也是你能见的么?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来!”
宋泽身子一颤,坚决摇了摇头。
粉衣女子大怒,举起一只手掌,冷冷地道:“好啊,那便让你尝尝这世间最痛苦的滋味,也算抬举你了。”
宋泽双眼紧盯着那只停在半空中的殷红手掌,强自镇定,大声道:“大…大丈夫岂能失信于人?我…我情愿舍生取义,绝不违背嘱托!”
石室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一个女子的声音柔柔地道:“舍生取义?好大的口气。杀了你,我的人岂不变成不仁不义了?”
粉衣女子一听,忙垂手而立,低声道:“夫人。”
自暗处款款走出一人,身形婀娜,看不清相貌。四下里垂帘晃动,似乎隐着不少人,都因这女子显身而凑过来。
宋泽心下暗道:“听声音这位夫人还挺年轻的。”忙躬身行礼。
如烟夫人淡淡笑道:“本夫人已在你面前了,那东西可以拿出来了么?”
宋泽忽道:“对了,晚生差点忘记,有几句话要先说与夫人。”边回忆边道:“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帘中人比桃花秀,花解怜人弄清柔,嗯…隔帘折枝风吹透。”念完不禁面红耳赤。
黑暗中十分安静,宋泽心跳得“咚咚”直响。半晌,粉衣女子似是忍无可忍,克制着声音道:“大胆狂徒…你竟敢作这淫词艳曲!夫人,您且请回,容奴婢处理了这狂徒!”
宋泽一惊,情知这首诗实在应景,要说不是依当下所见所闻而作,反而没人信了。
如烟夫人静静立着,冷冷地道:“那件东西,现在可以拿出来了吧。”
宋泽忙点点头,伸手向怀中一抓——竟然空无一物!宋泽大惊失色,急忙上下翻找,层层脱掉外衣,一直脱剩贴身的小衫,青苗玉镯杳无踪迹,只有衫子上多了一滩水渍。
如烟夫人后退了一步,声音冰冷彻骨,缓缓道:“你来这里有何目的?是为了确证我在这里吧?”
宋泽张口结舌。
如烟夫人轻声唤道:“坠儿,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他的主子是谁,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你过来。”
粉衣女子应声走过去,她这一动,让开了身后一道烛光,宋泽眼前亮了一些,隐约看见如烟夫人侧着身子说着什么。片刻后,如烟夫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但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那道烛光照在她脸上,只见一张惨白的、泛着蓝光的鬼脸从黑暗中露了出来,只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中。
宋泽大骇,歪倒在地上,从头到脚地发抖。粉衣女子回身朝宋泽走过来,他两手撑地向后退缩着。
她在宋泽跟前站定了,右手将什么东西揉进左手掌,左掌立刻变得通红发亮,瞪着宋泽冷笑道:“无赖狂徒,你的寿数今日算是尽了,胆敢戏弄如烟阁的人,就让你尝尝这世间最痛苦的死法!”
宋泽大呼:“冤枉!——我是受人之托,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粉衣女子道:“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你既已见过了夫人,就不能活着出去了。此番事,夫人不降罪于你的家人,已是天大的恩典,你还不知足么?”
宋泽瞠目结舌,只觉得天下最强词夺理的话莫过于此。
粉衣女子断喝一声:“纳命来吧!”手起掌落,正中宋泽胸口。
瞬间如烈火焚身的灼热、剧痛,天旋地转,日月无光,宋泽惨呼一声,闭目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