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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泽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一来他也想尽早弄清楚阿娜希塔的真实身份,二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确实走不远。
一路上听此人介绍,他名叫玉山巴依,是个矿主,拜城最大的铜矿就是他的产业,在疏勒、乌什、阿克苏多等地还有银矿和玉矿,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财主。
玉山巴依和喀喇汗王室的关系颇为亲密,曾经把两个女儿先后献给了萨图克君王的儿子,陪送了多多的嫁妆,结成姻亲。在他的运作之下,喀喇汗王朝很快在西域解除了矿禁,允许民间自由采矿。
而所谓的“民间”实际上就是玉山巴依一家,他凭借过硬的手段,早已暗中兼并了从拜城到阿克苏之间大大小小二十多处矿坑,专等王命一下,便可以大采特采,大卖特卖。
十几年来,玉山家族开采出的金银铜铁,除了供给喀喇汗王室铸币和锻造兵器,就是沿河西走廊贩运至西夏。最近两年,他们甚至打通了继续向西的商路,把矿石生意做到了中亚浩罕汗国,可谓十分厉害。
玉山巴依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说话也很得体,又温和又实诚,让人心生好感。宋泽以前总觉得商贾都是一副精明油滑的嘴脸,殊不知这些真正有实力的富商巨贾,反而看上去十分老实,若换上一身布衣草鞋,便真和一个老农民无异。
富可敌国之人,恰恰是最低调的人。
玉山巴依也一直在观察宋泽,用他阅人无数的老练的眼睛。他见宋泽听了自己的一番介绍,不仅面不改色,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车窗外看去,显然更关心眼下到了何处,何时能开始找人。
看来,这年轻人既对自己泼天的财富毫不在意,也根本无意和喀喇汗王室攀交情。玉山巴依微微一笑,说道:“公主殿下年岁与我女儿差不多,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也陪她去过中原。小公主是我们喀喇汗的明珠,她的身上既有回鹘王族的血,也有中原皇室的血,将来就是联结回鹘人和汉人的一座桥梁。君主殿下对此十分看重,因此一直将公主视为掌上明珠。喀喇汗的王子们虽然尊贵,但王室最大的财富,其实是阿娜希塔公主,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宋泽一向不懂这些权谋考量,听了点点头,不置可否,也没听出来玉山巴依的言下之意。
玉山巴依见他不明白,倾过身去,将这层意思点破:“作为公主,最大的价值就是婚配。小公主的身上既然流淌着一半汉人的血,与其让她嫁给回鹘人,不如嫁给汉人,这样才能帮助喀喇汗王室打破僵局,和中原更加融洽。所以公主殿下的意思,就是萨图克殿下的意思,以我对殿下的了解,他是不会反对的。呵呵,宋老弟,我要提前恭喜你了!”
宋泽眉头微皱,意兴阑珊:“公主即便要嫁给汉人,也应该是王孙贵族才堪匹配,在下草芥之人,如何配得上公主?...玉山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玉山巴依笑道:“宋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令师乃是西域奇人,名头响彻西域和中原,听闻他开山立派之地还被中原武林奉为仙山,与蜀中巫山并称,寻常门派难以望其项背。江湖与庙堂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江湖势力向来不可小觑。令师母是范阳崔氏之后,先永璋侯嫡出,永璋侯府这些年和江湖势力多有来往,又深得中原皇帝倚重...我们回鹘公主若得嫁给宋公子,不可不说是一门好亲呀。”
宋泽眉头皱得更紧了:“前辈们的身份贵重,却与我无关,我也不是江湖中人,毫无利用价值,你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玉山大人,咱们到底去哪儿,还没到么?”说完又探出头去。
这一看,顿时愣住了。
马车也在此时缓缓停了下来,正停在赵锦云和庞百青的千山洞窟外头。不远处的高山历历在目,只是那上千个山洞之中再也没有一个人,整座山体几乎被血染成了红色,在黄沙之中格外刺眼。
玉山巴依拍了拍宋泽的肩膀:“宋老弟,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无论是小公主,还是萨图克殿下,对你的师父和师娘都不会心存恶意,能与你们结成秦晋之好才是我们所求,才符合我们回鹘人的利益。即便不成,也大可不必变成仇敌,呵呵,令师在灵山隐居了二十年,我们可不曾打扰过他老人家。至于吐尔逊郡王...他自作主张,不能代表王室,他的事,萨图克殿下自会处置。”
他搀扶着宋泽下了马车,朝山中走去。目之所及,足可想见当时发生了怎样的激战。
不...与其说是激战,不如说是一场屠戮。洞窟中住的都是普通百姓,些许会点拳脚,都是庞百青和赵锦云日常所授,用来防身的,根本不可能和数千回鹘士兵对战。
宋泽不禁想起那个卖鱼的少女,她一定又用墨家机簧术布下了简陋的红线阵,试图阻挡士兵,还有那茶馆老板和弹箜篌的女子,他们也一定用不怎么纯熟的音波功跟对方拼了命。
然而这终究是螳臂当车,潮水一样的回鹘士兵最终踩着他们的尸体,如砍瓜切菜一般杀了进去。这些石壁和石阶上泼洒了成片的血红,还有洞窟之中仍然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气,就是证明。
宋泽抚摸过这些染血的石头,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更不敢想象这些士兵在屠杀之外还会做些什么...他在古籍中见过,知道屠城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那些士兵要什么...
其实若只是为擒住江怀珠,完全没有必要做成这样。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回头看着玉山巴依:“萨图克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吐尔逊?”
玉山巴依一怔,旋即说道:“殿下自有考量,当然了,一定会为令师和宋公子主持公道。”
宋泽淡淡地道:“你们殿下若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他。”
玉山巴依神色微凝,却没有说什么,片刻之后又复微笑,只道:“宋公子真有侠义心肠。”
宋泽环顾自周:“他们...这些人的尸首去哪儿了?”
玉山巴依道:“公主殿下吩咐,都已经按照回鹘的礼节安葬了。地下城里的员外和夫人,公主特别吩咐要起一座麻扎,就在阊阖大殿旁边,可供人祭拜。”
宋泽喃喃道:“她倒想得很周全。”
玉山巴依微笑道:“公主殿下待人一贯真心实意,宋公子不该怀疑她。不过这事儿应该算在吐尔逊头上,不能怪你,谁叫我们都是回鹘人呢?呵呵呵...”
宋泽脸上一红,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是我错怪她了,改天一定向她赔礼道歉,她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她。”
话音刚落,只听阿娜希塔的声音说道:“改什么天?就今天!快,向我道歉!”
宋泽吓了一跳,阿娜希塔从他身后转出来,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他心中不禁纳罕,怎得自己的耳朵如今这般不灵了,来人近在咫尺竟没有发觉。
正想着,耳朵就是一疼,已被阿娜希塔揪了起来。其实这一下他还是能躲开的,只是心怀愧疚,知道她这一抬手不是要打就是要掐,索性便不躲了。
阿娜希塔揪着宋泽的耳朵,嗔道:“道歉呀,说对不起!”
宋泽道:“对...对不起!”
阿娜希塔没松手:“哪里对不起?”
宋泽道:“我不该怀疑你不是好人...”
“那我是不是好人?”
“是!”
阿娜希塔还是没松手:“我不光是好人,还是这世上最最善良最最体贴最最温柔的公主殿下,你说一遍!”
宋泽暗叹一声,苦笑道:“公主殿下是最善良...最温柔...最什么?哎哟——”
阿娜希塔手上一紧:“你不说,我今天就跟你没完!”
宋泽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阿娜希塔忽然没了力气,松开了手,也叹了口气:“行了,我不怪你了。走,咱们去玉山叔叔的矿上,那里还有好消息等着你,到时候你再想想,该怎么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