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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我哥的话,咬着牙没吭声。
直到到达东莞常平,已经是三天后的深夜。
我晕晕沉沉地下了车,却一下就清醒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居然有城市,在深夜十一点,还灯红酒绿,人潮涌动。
他们穿着针织衫,运动裤,骑着各种模样的自行车,对那时刚从山村出来的我来说,简直新潮极了。
直到我发现,他们中还有一些踏着拖鞋,不修边幅,穿着非常随便的人。
那些人在看向我时,都向我投来了一种斜着眼的奇怪眼神。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眼神,叫本地人对外地人的鄙夷……
出了车站广场,我爹让我哥看着我,他则翻出IC电话卡,去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
期间,很多穿着朴素的男女,热情地靠了过来,问我们去哪儿,说他们有车,收费非常便宜。
其中还有几个男的说,他们就差两个人就能发车,所以能给我们再算便宜点,五块钱包到。
我哥奇怪的、有些意味深长地笑着,也摆着手一一拒绝。
直到我爹打完电话回来,没一会儿,一个抄着我们家乡口音的中年男人找上了我们。
他穿着一件花衬衫,体型有点胖,似乎和我爹很熟,我爹也让我叫他南叔。
这南叔和我爹一通闲聊后,便带着我们上了一辆拉着布帘的小巴车。
车上坐满了带着大包小包的乘客。
奇怪的是,我听这些乘客们的交谈,他们要去的,好像都是不同的地方。
可不管他们要去哪儿,坐在我爹身旁的南叔,都表示一定能送到。
然后,南叔就招呼着司机拉着我们出了城区。
这一出城区,南叔就停止了和我爹的闲聊,起身看向了其他乘客,收起了车钱。
他提了提裤腰上的皮带,叼上了一根烟,也没了与我爹闲聊时的笑脸,开口就要收五十块……
“不是说好五块吗?怎么变成五十块了?”立马就有乘客嚷了起来。
“五块?你们当我李嘉诚,钱多到没地方用,专门来这儿给你们做慈善啊?
看看我们这车,有窗有帘,花花绿绿,五十块没多收你们,快拿钱吧。”
南叔说得很平静,但车厢门那边,却瞬间站起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就瞪着所有乘客们,明显是南叔的人!
“那……那我不坐了。”乘客里还有个小年轻在嚷嚷。
随即,车厢门那边的其中一个男人,直接就吼了起来!
“不坐?不坐可以啊!先拿钱!拿了钱就放你下去!
上了车就得给车钱!这他妈的天经地义!怎么?想坐霸王车啊?你他妈有那个命吗!”
小年轻一下就没了声。
“行了行了,大家都是老乡,有话好好说,吼什么吼?”
南叔摆了摆手,还是那么平静,就好像这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各位,还是都把车钱给了吧。出门在外,都图个平安,你们说对吧?可千万不要没事儿找事儿啊~”
再没人吱声,全车的人,除了我爹我哥和我,都乖乖地交了车钱。
我那时虽然才十六岁,但我也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抢”。
可我爹和我哥,就一直摁着我的肩膀,也都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吭声。
直到车子又开了一会儿,突然在一条漆黑的小路上颠了颠,熄了火。
司机试了几次,怎么都打不燃。
乘客们纷纷紧张了起来,当然是怕南叔他们在演戏,交了五十块巨款,还不把他们送到地儿。
这时,南叔再次站了起来,让乘客们不要急。
他说出门在外谋生,靠的就是信用,乘客们既然交了钱,他就一定会把所有人送到,他也已经联系了朋友的小巴车,马上就来接乘客们换乘。
果然,没几分钟,另一辆小巴车驶进了这漆黑的老路。
车上的乘客们纷纷松了紧绷的神色,下车换乘。
可我哥却奇怪地搂着我的肩膀,不让我下车。
我自然疑惑,车都坏了,我们还留在车里做什么?
直到我瞧见,那些乘客上了一旁的小巴后,原本就坐在那小巴里的另一群男人,飞快地拉上了各个车窗的布帘……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小巴车叫“野鸡车”,专门拉“猪仔”赚钱。
乘客,就是任人宰割的“猪仔”。
不管他们在之前的车里,有没有交车钱,上了另一辆车,就得重新给钱。
南叔和我爹是老乡,他们当初搭的同一辆火车来的东莞,只是当时我爹带着我哥成功进了厂,南叔却被拒之门外。
那段时间,我爹经常在食堂后门给墙外的南叔扔馒头,南叔才坚持了下来,直到决心捞偏门,加入了这“野鸡车”的团伙。
我记得,好像是零三年前后吧,南叔被其他同行点了水,关了进去,再往后,也就没了消息……
到达还珠沥工业区时,我爹要给南叔车钱,南叔死活不收,我爹就让我哥去小卖部买了几包大前门香烟,塞给了南叔。
这时,已经是十二点多,我爹对着我一番叮嘱,让我跟着我哥好好干,别再惹是生非,争取多赚点钱,扬眉吐气。
我爹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和我哥并不在一个厂子。
我爹那个厂子已经没有空缺,只有我哥这制衣厂还有几个人头位。
我爹离开后,我哥却并没有着急带我进厂。
他一边给我普及着东莞这边的种种,一边就要带我去市场那边吃宵夜,说让我感受一下这边的烟火气。
他还说,等过两年攒够了钱,他也想开个大排档,自己当老板。
“阿辉,到时候你可要来帮我。不过,你这嘴还得好好练练。记住咯,东莞这边,遇到男的要叫靓仔,遇到女的要叫靓女。
哦对,你还小,男的叫靓仔哥,女的叫靓女姐,明白吗?”
我没有即刻回我哥的话。
因为就在那时,我遇到了一个在我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乃至现在,也依旧让我魂牵梦绕的女人,温玉珠,玉珠姐。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沿着厂房围墙旁的小巷,去往市场方向。
而玉珠姐,就在我们前面亮着灯的厂房门口。
她穿着一条饱满紧实的牛仔裤,衣服是又白又大的针织衫,正隔着铁门,和里面的门卫讨论着什么。
她说着说着,捋着她的长刘海夹在了耳后,露出了一张在昏黄灯光下,美轮美奂的脸。
她真的很美,从头到脚,曲线玲珑,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曼妙动人。
更别说那时候,我几乎没有接触过成年女性,只觉得她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大姐姐”的、成熟知性的气场。
那气场,让我一下就有了想征服的原始冲动,哪怕那时我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
只是,那门卫一把关了灯后,玉珠姐明显有些着急了起来,不停地拍着门。
门卫没有再出来,她又望了望两头昏暗的小巷,显得有些失神。
直到她发现了我们,也拧着她的行李,朝我们招着手靠了过来。
“阿辉,我说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咯~这就是靓女姐~
嘶……这靓女姐,还是个大美人儿啊~~”
我哥说着,带我就笑着迎了上去。
可也就在这时,一道车灯,突地就从前面的巷尾打了过来!
那是一辆男士摩托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轰着油门的平头男人,直挺挺地就冲向了玉珠姐!横在了她面前!
车上后座的、留着长发的男人,则拧着一根钢管跳下了车,指着玉珠姐,就骂着去抢她手里的行李!
“操!老黑的飞车党!”我哥低骂着,推着我就躲向了一旁的一个挨着厂房围墙修建的废弃铁皮屋。
可我看着玉珠姐在那长发飞车党的争抢下,明明惊慌着,却拽着行李怎么都不肯松手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就挣开了我哥!
我当时还真不是想逞英雄。
在火车上遇到那些偷包贼我能忍,南叔的“野鸡车”我也能忍,因为当时东莞的世道就是这样,我没法去改变。
但玉珠姐这模样,让我一下就想到了我奶。
我奶在大雨中,被那些娃推倒在泥泞里、被那些娃强行抢走给我买的烤鸭时,是不是也这么无助?这么绝望?
弱小,就该他妈被欺负吗?!穷,就该他妈被欺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