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这里是人间

这边厢，长安附在灵汐身上，历尽万险，终于从地狱之门中冲了出来。

一步踏空，直直滚落山坡，一下子就把自己从灵汐身上摔了出来。

见着灵汐还倒在一旁昏迷不醒，长安赶紧靠近了想要扶起灵汐，唤醒她。

却不想，他伸手去抬灵汐手臂之时，竟如虚空般直接穿过灵汐，来去几次根本触不到她。

长安一阵莫名和惶恐，又试着抓起身旁的一簇荒草，一把上去仍是如虚空般掠过，荒草穿过他的手掌，纹丝未动。

长安看看自己的手，确是近乎透明得只能勉强看出些形括。

抬眼望向周遭，一片荒山野岭，最是寻常的萧条景象，原来，他们这是被地狱之门送到了人间。按理说，几百年前长安也曾在世为人的，对这人间景象本不该陌生。

奈何从前是人，今朝归来，他却成了一只鬼魂，果然世事沧桑皆逃不过物是人非。

“灵汐，灵汐，你能听到吗？醒醒，醒醒啊！”

触不到她，也不知自己的声音她听不听得到，长安只得守在灵汐身边一遍一遍的唤着她。

可是，唤来唤去，灵汐就是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眼见着月影隐晦，夜色浓沉，长安不免有些心急了，这人间的夜，虽不至如鬼域般群魔横行，但这荒郊野岭的所在，她一个姑娘家也是极危险的。

“殿下！”

不知是否因着长安不停呼唤，灵汐在昏沉之中模糊吐出这两个字，却还尚未苏醒。

“灵汐！灵汐快醒醒！灵汐……”

长安见她这般，更卖力唤她。

“长安，嘶——，”

灵汐终于清醒过来，只觉周身好一阵皮肉疼痛。

但见长安还在，便缓过神来，丛极之渊的情形历历在目，心中自是踏实了些：

“我们这是，出来了？”

“嗯！嗯！灵汐，多亏了你，我们终于出来啦！这里是人间！”

长安见她才刚刚清醒就如此紧张自己，心中的暖意和着愧疚一并又涌了上来：

“灵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疼吗？缺了那一瓣真身，你以后该不会落下什么，什么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呢，我这不好好的嘛！”

灵汐这会儿似是已渐渐适应了心口的那一份缺失，虽仍有些空落落的不适感，但最初的那种痛楚确是不怎么明显了。只是刚刚滚下山坡着实摔得不轻，这会儿，全身都是磕碰的疼呢。

不过，听得长安所言，知道自己当真护他平安出了鬼域，心下还是一百二十分的欢喜的，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成就感。

抬眼略略观望下周遭，这荒败苍凉的地方，跟鬼域也没多少差别啊，跟月老在《万劫录》里描绘的繁华景象一点不沾边儿，这里就是人间？

看来，殿下说得没错，那话本里没几分真切！

灵汐站起身，身上伤处可不怎么碍事，勉强可算是恢复如常，便就着山坡，几步行到山路中间，左右辨着方向。

再仔细瞧瞧跟在她身旁关切着的长安，怎么，怎么这般飘渺……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灵汐下意识伸手探触一下长安的肩头，自然也是穿形而过。

而且，即便长安现在就挡在灵汐身前，她却依旧能如常看见长安身后的全部景象，没有一丝阻挡。此刻的长安，就像是一片薄薄的虚影，漂浮着，似是只要一阵清风便可随意吹散似的。

“在鬼域我还行，但到了人间，像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就只能是这副样子了，你不会害怕吧？”

长安看出灵汐的疑惑，亦更羞怯于自己的可怖模样了。

“……”

还未及灵汐回语，忽得一阵邪风，迎着二人的面上猛然掠过，吹得两人一阵猝不及防的寒凉，随之一股由内生出的沉郁阴森之感席卷而来，在二人背后嗖嗖直蹿。

吓得二人顿时收声屏息，只战兢兢对视一眼，便都朝着迎风的方向仔细提防着。

最是此刻，日头将出前的至暗时分，遮云避月的荒山上黑茫茫一片，一抹浓重的岚烟携着一股平地邪风卷起一路残叶枯枝。

远远的，只见得一个佝偻着、好似背着一个巨大包袱的褴褛老妪，从一阵尘土飞扬之中缓缓朝着灵汐和长安所处的方向走了过来。

“啊！”

长安没控制住，仓皇一声大叫，本能地躲在灵汐身后，缩成一团。

这一叫，连灵汐也跟着吓了一大跳。

倒也不能怪他，原是那相去甚远，本还步履蹒跚的老婆子，忽得不知怎么，竟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瞬间站在二人眼前不足寸尺的地方了，怎不叫人惊恐！

奈何长安这会儿已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躲在灵汐身后，双手紧紧攥着他那把没什么用的春秋扇，连眼都不敢再睁开，只嘴里胡乱捡来各种有的没的咒诀碎碎念，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停下，就在耳边听到什么更加恐怖的声音。

此际，灵汐只好挡在长安身前，心下自也是怕的，却也只能壮着胆子，小心打量了一下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位老婆婆。

但见这老婆婆一身粗布衣衫破陋至极，花白的凌乱头发只勉强用布绳和枯枝拢着，最是布满褶皱的蜡黄面上一双浑浊眼眸，若不是偶尔迟动一下，还以为是被岁月侵蚀了的粗糙石砾，根本不能视物。

这老婆婆一手拄着一根扭曲的残枝充作拐杖，一手挎着个破漏的空空土筐，两条僵硬而弯曲的柴肢颤颤巍巍地撑着她佝偻着的消瘦身子和背上的巨大驼包。

一眼看去，虽也确实有些可怜，但恰是在这月黑风高的荒岭处，更令人不由生出十二分的恐惧和不安。

“孩子，该回家了。”

老婆婆终于出言，生涩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一颗极粗糙坚硬的硬石子突然划在青石板上般刺耳。

但所言，却既不是对着灵汐，也没看向长安，好像仅仅是自言自语。便挪着蹒跚的碎步，继续向着灵汐身边靠近了一点。

这一言，灵汐听得自是一头雾水，更觉胆寒。

却也好像被她提醒了似的，记挂起九洺来。

而灵汐身后的长安却突然止住了惊恐，片刻间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探出头，隔着灵汐的肩头，凑近那老太婆仔细闻了闻，咚咚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了些。

“原来是人啊！吓死我了。人我怕什么，反正她又看不见我。”

他这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舒开手中扇，轻扇几下额头的细汗，也给自己好生压压惊。

“你确定这位老婆婆看不到你？”

灵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老婆婆，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一听长安所言，也卸下少许紧张。

“当然，这里可是人间，他们怎么可能看到我呢。”

长安索性伸出扇子在老婆婆眼前轻轻晃了晃，确是不见老婆婆有所察觉。

“老婆婆，您可知道，我们刚刚出来的地狱之门，怎样才能再回去吗？”

眼下长安既已得救，灵汐也得尽快赶回鬼府去帮着九洺才行呢，自然最是关切如何回去。

“心无安然所，处处皆地狱。你们这些傻孩子，何必如此执着。”

老婆婆未及灵汐说完，便又自言自语起来，更未停下缓慢挪动的颤抖脚步，一步一步，掠过灵汐身前，像是本就不是因着二人而来，还有要去到的地方引着，直往灵汐身后走去了。

确是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在应着灵汐所问。

灵汐二人也不敢上前拦着，只得杵在原地，目送着老婆婆蹒跚移步。

奈何老婆婆行走不便，多时也未挪出几步远。

“这老太婆还真是奇怪啊，这么黑的夜，一个人在这山里，怪吓人的。”

长安见得虚惊一场，又耐不住老婆婆实在太磨蹭，忍不住与灵汐耳语，反正凡人也看不见听不到他的。

“吓人的，由来只有那颗起了邪念的心。”

那老婆婆还没走远，却又喃喃呓语，确也又是将这二人吓得不轻。

“长安，你真的确定老婆婆看不到你？”

灵汐将信将疑，总觉得老婆婆所言分明是说给长安听的。

“不应该啊……”

长安也犯起一丝嘀咕，这老太婆实在太过古怪。

“快走吧，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老婆婆从头至尾不曾正眼看过傻傻杵着的两人哪怕一眼，却又好似说出的每一句都是专意指点的艰深寓言。

灵汐心里字字思量，本还想壮着胆子上前细细问上一句的，却还不及一个箭步的功夫。

再抬眼，迎面又是一股迷人眼的邪风，那老婆婆亦骤然消失在弥漫开来的尘风山岚之中，无影无踪。

这情景诡异至幻，若不是身边还有长安同自己一样同时满脸的惊惧和莫名，灵汐还以为这全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奇异的怪梦。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长安确是也觉得怪异，但毕竟人间鬼域几度轮回，什么怪事儿都不放在心上了，见灵汐这会儿还愣在那里出神儿，便出言把她的思绪拽回来。

“你既已出了鬼域，这个索魂咒不是也该失效了？怎么还在呢？”

灵汐被长安拽回了思绪，便又想起了这一茬，便抬眼盯着长安的脖颈处仔细瞧了瞧，虽被衣领半掩着，却隐约可见那荧动的伤痕并未消失，还是明晃晃的嵌在他颈上呢。

“呃，也算是吧。这好歹也是鬼域至绝的符咒，消下去怎也要些时日嘛，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啊。说不定，过几日就消了。”

长安越说越含糊，连忙扯紧衣领，免得灵汐再盯着自己看个没完。

“还真是麻烦。总之，你且在这里好生待着，护好自己的小命儿就是。我可要赶紧回去助着殿下了！”

灵汐懒得分辨，只要他没有性命之虞，其他的，她也无暇顾及了。

毕竟，殿下此际还在鬼域浴血奋战，灵汐哪里还有闲心在这人间逗留。

“哎哎，你这就要走啊！”

长安一听灵汐这就要回去，不免有些，不舍。

“快啊！何大仙开山放药啦！迟了就抢不上啦！快跑啊！……”

一声大喊，和着嘈杂的一阵起哄，几十上百个如刚刚那位老婆婆一般衣衫褴褛的穷苦人，顺着山路一路相拥着奔涌过来。

不由分说，就把站在路中间的灵汐和长安裹挟其中。

灵汐和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这群人左推右撞的一阵眩晕。

最是长安，本就虚无缥缈一抹鬼影，根本不被这帮人看在眼里，一个个的全是从他身上穿形而过，差点把他这点儿稀薄魂魄都冲散了。

不消说灵汐了，就连长安由来也没见过这般阵仗，双双又一脸茫然地杵在原地目送这波疯狂的人群绝尘远去。

这人间，一幕一幕的，怎么较着鬼域还惊心。

“我先回去了，你且在人间，保重啊！”

灵汐费解于刚刚一幕，更急于折返鬼域了。

“你怕是还不能走。”

长安望了望远处未息的尘烟，又打量了一下刚被推搡得七荤八素的灵汐，看出症结，不禁幽幽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