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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二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
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_[(()”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
()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纸,手指太过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纸张捏出了个洞。
他害怕得全身发抖,视野模糊,胡乱指着几个位置,想抓住什么道:“平宣,念,报仇,回来,这是盘平。是不是?还有这里,二,什么墙下……”
这些都是他数年间,谨小慎微认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他是让你离开盘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两年书,学几个字,不要再想着报仇。你父母的尸体他也不知葬在何处,不过他悄悄留了两身衣冠,在城外给他们立了个座坟冢。他还给你留下一笔钱,就藏在东墙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来,记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实在不行,就别回来了。”
季平宣硬撑着坐起来,这次梁洗没拦。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眼神中的火几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烧出一个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页信纸,扫了一遍,缓声道:“他说,自己确实帮着于老做过不少事,当初离家闯荡江湖时,本是想做一名豪侠的,岂料最后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就是求财的意思。他说你很聪明,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书人,跟着他委实糟蹋。可在盘平,他不敢送你去学堂。而他留在于老身边,还有别的事做。他有许多想同你说的话,但他知道你不会想听,所以便不烦你了。”
季平宣痴傻地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宋回涯翻到第二张纸,停顿片刻,给他缓和的时间,才问:“你还想听吗?”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
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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