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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竹园旁的楼阁大抵只为操纵机关而建,厅内空空荡荡,仅摆有几l张桌椅。高逾三丈,二层环绕着一圈狭窄的围栏,高处的墙面被一层厚重的黑布遮挡,顶端以铁链悬挂着一个装满兵器的方形机关,叫这中空的楼阁有种冰冷而古怪的肃杀之意。
宋回涯随付有言走进去,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机关阵入口的钥匙设置得颇为奇异,是由多把钥匙拼接组合而成。付有言背对着大门,摆弄着手上的几l枚铁片,顶着付丽娘如有实质的目光,浑身肌肉紧绷,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将拼成一块方形的钥匙塞入墙面的凹槽之中,墙背面传来沉重的推移声,随即现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付丽娘见他心意决绝,强硬的语气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是劝求,半是威逼:“付有言,你若是现在回头,娘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付有言抬了下头,那些缠绕在身上的彷徨好似顷刻间消失了,态度坚毅地说:“娘,我要的不是回头。”
他率先走进去,身后几l人跟着步入密室。
石门缓缓阖上时,付有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对瞳孔中映出付丽娘欲言又止的失落面容,以及对方举步又止的慌乱身形。
母子二人彼此相望,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俱在关合的石门背后归于沉寂。
“小郎君?”
石阶下的侠客催促一声,付有言这才掉头下行。
通道两侧的火光晦暗而迷离,犹如被流动的河水浸过,照出的影子亦是模糊不清。
众人皆沉默寡言,彼此相距一个身位,在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中朝前走动。全神戒备,连脚步声都传不出些许,唯有墙上缥缈的影子在摇晃。
直至一扇石门横档住众人的去路。
付有言停了下来,用手指触摸着孔洞中的纹样,调整手中的一串钥匙。
宋回涯侧身而立,挡住诸人窥探的视线,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稍稍朝后退去。
肯随他们下机关来的几l名武者都是识趣人,好脾气地退到十步开外。
宋回涯靠在门便,压低了嗓子,询问道:“你娘先前特意提我的名字做什么?”
付有言心不在焉地笑道:“江湖上传得玄乎。说你当年中了什么不解之毒,气都断了,后来寻得了什么能解百毒的灵药,又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是吗?”宋回涯暗暗心道,她在地府里别是有什么亲戚吧,否则命怎么这般大?刀尖上来回滚了几l咕噜,还是生猛五匹的。只左手不大好使了。
宋回涯歪过脑袋,以便观察他的表情,说:“如果你帮我,是为了寻药的话,那对不住,我当真不知道。”
“没关系,我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付有言站得累了,原地盘腿坐下,“这等传言听来荒诞,黄毛小儿都没几l个会信,是我娘太过心切,才着了谢仲初的道。不过她多年指望尽在于此,又岂能不信?”
宋回涯跟着半蹲在地(),手中短刀在墙壁与石门上分别敲了敲?()『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百无聊赖地摸索一阵,又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不知道。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毒。这是给我父亲的教训,他们自也不可能告诉我。”付有言自嘲地道,“他们那些上等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分人以三六九等,喜欢看人卑躬屈膝,自认低贱。你若是敢抬眼,他们便觉得大不敬,动动手指,像一座大山倾塌一般地朝你头顶碾来。心里头盼着你死,却不马上要你的命,逼着你为寥寥无几l的活路,对他们感恩戴德,降志辱身。等叫你再不能抬头了,丧失一身的气性朝他们叩首,如此才能满意。然后你便可以去死了,也只能死。”
他再豁达,佯装洒脱,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动了怒火。
“我从来知道的。我们越是想要什么,越是拿不到,那些他们都会狠狠捏在手里。何苦要做别人眼里的笑话!”
只几l句话功夫,付有言的一边脸已肿得老高,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唇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渍,见宋回涯一直盯着他,扯起唇角笑了笑。
这动作牵动了他脸上的伤口,使他笑容里有着哭一般的颓丧。不过眼眶中里有些未散的水光,一双眼睛在暗室内也显得尤其明亮。
宋回涯心绪复杂,再次允诺道:“我会平安带你出去的。届时你再跟你娘好好聊聊。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什么叫人伤心的话。”
付有言笑着点头:“嗯。”
他把装好的钥匙嵌进去,石门冉冉往上升起,同时后路叫一堵新出现的土墙截断。
宋回涯起身,望向倾斜的走道,正欲招呼付有言上前,回过视线,见他眉头紧锁,似有难色,也是凝重问:“怎么了?”
“听这声音……”付有言迟疑稍许,见后方武者已经靠近,又摇头说,“没什么。想是我多虑了。先走吧。”
·
月色茫茫,天边的积云与山中的竹林连成一色,先前停歇下去的乐曲声又一次在庭中响起。
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屋内,时断时续的吟唱更显得凄哀。
仆从拿着信件推门而入,发现桌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仅剩下墙边的几l盏幽微烛火。
付丽娘正坐在明暗之间,失魂落魄,一动不动,脸上泪光如水,不住往下流淌。
仆从收回脚步,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喊:“夫人?”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他,只见门口灯火下一佝偻着背的单薄身影,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在木寅山庄守的这几l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怎么觉得,我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又懂什么?”
她不是要等人回答,自顾着倾诉道:“我自幼乖巧、贤良。听从父母之命,十六岁成亲。周郎比我大八岁,我仰慕他,顺从他,事事皆如他意。为他生了五个孩子,由着他用一身才华,建下这个巨大的坟冢,将整个周家都埋进里头!而我,还要一辈子在这里守着他跟我儿女的尸骨!”
“夫人!
() ”仆从碎步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小郎君会没事的。”
“哈哈哈!”付丽娘癫狂似地仰头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另一番的悲痛欲望。
她眼神中的痛苦几l乎要溢出来,人好似被怨恨的火焰给点着了,脖子、耳朵上的皮肤跟着红了起来,一颗心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观我一生,半世水中石,半世溪边草。自以为生于清波,无所缺憾,结果夫死儿亡,所求皆空。只能任人践踏,攀岩附生。”
付丽娘扶着桌角站起身,将桌上东西一把都挥了出去,笑容变得狰狞而凶狠。
“可我付丽娘,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别人?凭什么他人能坐庙宇、掌风云。而我只能做流萤,夜行于世,不见天光?!”
桌上杯盏碎成一地的瓷片。付丽娘看也不看地往上踩去,朝他走来。仆从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清理。
付丽娘魔怔似地道:“我不能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仆从用手将碎瓷扫开,见付丽娘停住了不动,仰起头朝上看去。
付丽娘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那些浓勃的、尖锐的情感,都在短暂的爆发后消失无形,不见半点先前的黯然与疯魔,只有日复一日被打磨出的,叫人看不透的深沉跟稳重。
她垂下眼,好似先前的画面不过是假象,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坚不可摧的威严样貌,问:“谢仲初回信了么?他愿不愿意出他的龟壳?”
仆从两手捏住腰间的信封,犹豫着要不要递上前来。
付丽娘伸出手,说:“给我。”
仆从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放了上去。
付丽娘拆开信件,借着微末的光线,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上泛起阴狠的冷笑。暴戾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再撕成碎屑,洒了出去。
付丽娘说:“告诉谢仲初,我儿子在宋回涯的手上,他还想置身事外让我帮他杀人,那是痴人说梦!要么他自己滚出来,要么就等着和我一起死!”
仆从应了声,后退着准备出去回信,付丽娘又改了主意,抬手将他拦住,说:“不。我自己给他写。”
她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口,望向庭院中流转的人影。
管弦乐声高低起伏,付丽娘跟着哼了两声调子,思绪飘忽在河汉青天外。
片时,她终于从游魂的状态中抽离,心下最后那点柔情也荡然无存,抬起手轻轻往下一挥。
后方仆从会意,阔步走向墙边,沿着木梯登上二楼,掀开黑布,扳下机关。
楼阁高处传来“咔咔”的响动。那些滚动的杂音在夜色中尤为刺耳,霎时打断了庭前的乐曲。
“糟了,该是机关阵中出了问题!”
一群侍女匆匆扔下乐器,朝着大门迅速冲去。还有人哭着喊道:“夫人!”
眨眼间,空旷庭院便只剩下一干武林好汉。
几l人互相对视,这才醒过神来,觉出一丝危险来临前的反常。可脑子仍是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难以转动。
“怎么回事?他们跑什么?”
“这酒……这酒气,怎么这般熏人?老夫一口未喝。”
“该死!那贱妇不安好心!”
数十台弩机扣动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叠,暴烈的破风之音彻底撕破长夜的宁静。
箭矢如雨,从上空疾射而来。
一侠客厉声大骂道:“那贱妇!她要动手杀人!”
“贱人!你岂敢!”
“谢仲初!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密密匝匝的飞箭在夜色中难以捕捉,只能看见金属的箭头在烛火下倏忽划过的一点冷光。
众人挥舞着手中兵器,荡开乱箭,立起桌案试图用以阻挡。
可那箭矢的力道竟是直接穿透了木板,而矮桌又叫人动过手脚,挡不住两箭便裂成多块碎小的废板。
不多时就有人被射中四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即被紧随而来的箭阵扎穿,扑倒在地。
其余人眼明手快,反身朝着竹林的方向快速奔去。
青翠挺拔的绿竹之间,缠绕着一道道不易察觉的丝线。
冲在最前方的武者放缓速度回头去看,似是有夜间的露水洒在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他半抬起手准备去摸,脖颈处汹涌飙出血来,而头颅已向后飞了出去。
星辰罗布,从层云遮掩中游出的孤月再次投下一片清辉,照出丝线上成串的血珠。
风声过处,环佩轻响,一片冷清。
一群仆从惊魂未定地站在长廊上。
付丽娘关紧窗门,声音无波无澜地道:“点灯。我来给谢仲初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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