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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L在看她,一会儿L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L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
()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L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
”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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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狠绝道:“他要死,就让他去死好了。反正他也从不曾想过,我能不能活。”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凄哀伤怀地道:“反正他在我心里,早已死过千百回了。”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
():“你把我儿L子放开!”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宋惜微说:“所以我不想杀他,只是闲着没事,找你说说话。坐。”
付丽娘直勾勾地瞪着她,视线偏斜,对上付有言无助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凶横的杀意,无害地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别怕,娘在。”
她顺着宋惜微所指,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宋惜微说:“我听周老怪提起过你。”
付丽娘刚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渗透出的血渍。她一开口,那未止住的血又从伤处不断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连说话都气力难继,偏偏那神态还是一幅不痛不痒的从容,轻巧吐出三个字:“何苦呢?”
付丽娘嗤笑一声,只觉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恶。
宋惜微说:“你既求到周老怪的头上,说明这世间已没有能治你儿L子病症的神医。若是强求便有所得,呵,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憾事?”
付丽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听见什么,连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宋惜微,莫逼我动手!”
“你来之前,我与他聊了两句,说了点山下事。”宋惜微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得过他,怎知不是他为让你好过,佯装无知?”
付丽娘惊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对他问道:“你知道这座木寅山庄,断送过多少条人命吗?街头饿死一对白骨,都堆不出一锭黄金。”
付丽娘惊慌于要打断她,骂道:“宋惜微!你牵连我儿L子做什么?你同一个孩子说这些,难道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宋惜微面不改色地说:“圣人也说上善若水,可是万里惊涛,同样是能杀人的。你不曾听过水流湍急时的怒声吗?我既死到临头,当然也得说两句实话。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懂,叫他安安稳稳地长成一个恶人吗?”
付丽娘恨声道:“命在你手里,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资格说自己不怕死。可我儿L还能有多少平静日子?你非要他活着也不痛快,来显出你的仁义心了?”
宋惜微苍白着脸,温声细语地说:“我怕死的。”
付丽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复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牵挂。”
“那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付丽娘忍不住痛哭出来,“我儿L若死,我便是茫茫无归的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不恨吗?可是我能找谁报仇?我谁也杀不了!我只是想他活,能有什么错?”
宋惜微听着她哭,脸上也有动容,叹说:“‘鹏北海,凤朝阳’,难道你儿L子就不能有自
己的路吗?”
付丽娘哭声一窒,恶声道:“他根本没的选!何人给过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今日就活着出去,杀了高清永,杀了天下那层出不穷的恶吏,杀光北面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么不去?是你不选吗?”
“他不是没的选,是你不曾叫他选。”宋惜微自觉生机流逝,挺直腰背,强打起精神,说,“木寅山庄是你选的,不是他。他一辈子就那么长,剩下七八年,或是十来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戏弄下。”
“你说你恨,你自然恨。可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说不来对错,确实也与我无关,所以不说什么。可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个在山庄里出现过,要他低头、要他下跪、要他认错,会给他赏赐,看似温厚的男人,是杀他父亲、兄姐的仇人,他也觉得无所谓吗?”
付丽娘五指握得发白,凄厉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无动于衷,左手按着伤口,注视着付有言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吗?他们是你的仇人。叛国之乱臣,欺世之盗贼。你是要忍,还是要杀?”
付丽娘走近两步,脸色同是死一般的惨白,大有与面前人血溅当场的冲动。
“他纵是死在风波里,烂在污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来得好?”宋惜微的脸犹如被水冲淡的笔墨,有种不真切的缥缈,“可是夫人,你断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庄,他作为你儿L子,也只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着这累累血债活着,只是为了如此吗?”
付丽娘讥讽地大笑道:“好、好!你这不留山的君子剑,是要为了活命,挟持我的小儿L,劝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进了这死局,已无生还之机,我不做图求。”宋惜微说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对她的事倒是更为关切,字字诚恳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时每一次心软,都是在自掘坟墓。还要叫你儿L子同你一样,不清不楚地葬在一处。断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丽娘眼底浮出一丝阴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无情,那你杀了他罢!叫他活个明白,我也可以摆脱了。”
少年闻言,脸上不多恐惧,只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头与他对视,又看向付丽娘,良久后,无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狠,又不够狠。像一把断了的剑。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只片刻便收敛,意兴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顺手将那匕首丢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丽娘冲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见宋惜微不设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挂在墙边的长剑,霎时出鞘,贴在宋惜微的颈边。
那双操纵万千机关也稳当得从无疏漏的手,此刻握着把剑,却抖得厉害。
宋惜微回过头,直视
着她的眼睛,有种超脱的淡然,仿佛能将她一眼窥透。
苍白脸上的笑意在明月夜里尤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剑抵着的人不是她,仍带着种怜悯跟慈悲,两指轻轻挪开她的剑,说:“你若有拿剑的决心,不至于此。”
说罢不再管她,兀自推开门走了。
春日的风雨绵延无尽。
刚开的花卉都在这场突来的雨水中凋残,万紫千红落了满地,一夜回转至凄凉肃杀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门后,看着那半开的房门,灌进人间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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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丽娘怀抱着牌位的双手变得麻木,感觉怀中变得空荡荡的。
她松开一些,那木牌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丽娘弯腰捡起,滑坐在地,讷讷道:“这世间,再不必有木寅山庄了……”
·
梁洗停步,等着机关阵中挪移的剧烈响动消止,才回过头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严鹤仪一脸沉思,梁洗扭动着肩膀,踌躇满志地道:“果然还是需要我去救。”
严鹤仪看着前方新出现的岔道,犹豫问:“现下要走哪条路?”
梁洗瞄见石砖上宋惜微留下的标识,爽快道:“左!”
她四顾一圈,找好落点,不与严鹤仪招呼,提气冲入阵中。
一脚方才点地,墙面上即有箭矢与长矛接连射出。
梁洗不敢轻心,吊着口气,瞳孔飞速寻找着墙上的剑痕,旋身而起,蹬着墙面一路上冲。
只见数十上百道箭矢自她周身擦过,重重刺入地面。几块石板随之陷落,而梁洗瞬息间已闯至对岸,竟是有势如破竹、匹夫难挡的气概。
她站直了身,回头高冷地严鹤仪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严鹤仪踮着脚步从乱箭丛中穿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踩到什么未触动的机关,又引来第二波的箭雨。
想叫梁洗等候,可那女侠早已风风火火地冲到别处。等过了良久不见他踪影,才晓得掉过头来寻他,抱着双臂悠哉靠在墙上,还要埋怨一句:“你怎么那么慢?”
严鹤仪没有多余的心力同她争吵,睨她一眼,冲她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
不知这座山体有多高,二人一路盘旋而上,严鹤仪感觉走出快有数里长,依旧不见尽头。自己已是两腿酸软,精疲力尽。
梁洗虽强撑着不说,可小腿上的伤口反复崩裂,鲜血从她鞋底浸出,留下一路猩红的脚印。
走到后面,不再见宋惜微的提示,石道两侧亦点了火把,比夜明珠更能照至远处。
二人甚至偶尔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仓促脚步声。
梁洗谨慎起来,每走过一个拐角,便回头与严鹤仪对视,征询他的意见,才继续怀揣着疑虑朝前行进。
二人追着那时有时无的步伐,蒙头乱转,茫茫然来到了一处石室。
梁洗率先走进大门,不多时又转过身来,堵在门口,抬
手往后一指,刚要说里头有个女人蹲在墙边哭,便听见耳后风声一凛,一道剑光直刺过来。
严鹤仪双目猛地瞪大,梁洗从他瞳孔中瞥见了一抹残影,手中宽刀立即朝后挥去,浑厚的内劲将那短剑震了开来。
严鹤仪缓过口气,又是一声聒噪的大吼:“梁洗!你带脑子了吗?!”
梁洗被他叫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说:“我以为她是个好人。”
严鹤仪骂道:“你怎不以为谢仲初是好人?谁教你的道理!”
付丽娘右手握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
梁洗转了转手中大刀,见对面是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下不去手,想了想,礼貌道:“前辈,无意叨扰,我等来木寅山庄寻个人,劳烦给指条路。”
付丽娘用手背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
梁洗面露困惑,追上前道:“前辈,我二人并无恶意,找到人便走,更不会将山庄相关的消息泄露……”
付丽娘一掌拍在墙上,那蜡烛遮挡的盲处陡然射出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
严鹤仪站得远,闪得也快,倏忽躲入墙后。梁洗却是没有退让的余地,本欲转身,偏偏受伤的右腿好似有千斤重,一时难以拔起,危急下只能用刀身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撞了开去。
金铁相击的几道声音在石室回荡,梁洗双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手上动作再慢半分,就要叫暗器刺入自己的额头。侧目瞥向深深钉入木桌不见尾端的银镖,皱眉道:“你果然不是好人。”
“好人?”付丽娘仿似听了个笑话,“我没有那样的神通,做不了好人!”
梁洗横过刀身,庄重一点头,说:“那就得罪了。”
说罢一道挥洒的刀势便直截了当地斩出,直接落在付丽娘的短剑上。
付丽娘手臂随之弯曲,扛不住她蛮横的力劲,叫那短剑脱手而去。
梁洗下手留有余地,打掉对方兵器,心生动摇,迟迟未动。
实在是不知晓这面前的妇人是谁,贸然进了她的机关阵,与之交锋,占不到理。脑子转了半圈,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欲再劝。
付丽娘却是趁她愣神之际,从宽袖中又甩出一把暗藏的短剑,直刺梁洗面门而去。
梁洗含在嘴里的几句文绉绉的问候尽数换了一句脏话,怒叱一声,左手握住付丽娘的手腕,右手手肘顺势朝她脸上击去。
付丽娘回剑后撤,左脚踩在了一处机关。
梁洗五官绷紧,已是怒极,松手弯腰,视线从手臂缝隙中掠过,以刀身从后背横去,挡住那几点急射而来的寒芒。
严鹤仪站在室外不敢入内,暗暗吃惊这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付丽娘的确不善拼斗,可手段层出不穷,在梁洗狼狈闪躲时,又甩出一道铁爪,钩住梁洗的肩头。
梁洗吃痛地闷哼一声,皮肉被那尖爪刺穿,随着剧痛被那铁锁拉扯过去。半途将刀转至左手,调整错乱的脚步,反
向迎上,将刀直刺过去。
付丽娘右手攥紧锁链,微微侧身,那本要贯穿她手臂的刀尖,径直从她的心肺穿了过去。
梁洗握刀的手颤了一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抬眼望进付丽娘平静的双眸,眼神中残留着错愕,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故意。
她举着手,未将刀身拔出。付丽娘自行后退两步,跌靠到墙上。
严鹤仪跑到梁洗身侧,止住她要上前探查的脚步,警惕地审视妇人,怀疑她还藏有什么后手。
付丽娘捂着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滚烫的鲜血浇过冰冷的皮肤,那灼伤的错觉盖过了身体的疼痛。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L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L……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L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L……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
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
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
(),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L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L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
谢仲初见短短时间三人尽数殒命,再无对抗的欲望,只觉宋回涯自苍石城后剑术又更精绝了两分,哪里像个凡人!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宋回涯斜过剑尖,对着他背影笑道:“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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