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黄土从棺盖上抹开,雨点子淅淅沥沥地淋在棺材上,将上面的黄泥指痕冲了个干净。
他愣怔片刻,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脊柱。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有些人即便一辈子找不到他也不会崩溃,但有些人,却会要了他的命!
阿古勒望着棺材,手抖地向站在泥坑上的沈四喊:“刀!”
沈四闻声一颤,急忙将阿古勒的战刀递了下去。
刀柄抵着棺盖,铿锵一声,将钉死的棺盖翘起了一条缝。
阿古勒丢掉战刀,双手扒着撬开的缝隙,怒吼一声,生生将钉死的棺盖掀开。
没了遮掩,雨水无情地冲刷进棺材里。
躺着的沈常安被淋了个透,有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沈常安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混沌中,看到了近乎崩溃的阿古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古勒,好像得了失魂证一般。
阿古勒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眶血红,他看着他,哑声唤了句:“沈常安。”
许是人之将死,沈常安不光眼睛混沌,耳朵也混沌。阿古勒的话他听不太清,好似隔着层水。
沈常安还活着……
阿古勒悬着的心都跟着狠跳了几下。还活着……
“你怎么来了……”沈常安动了动嘴皮,有气无力地问他。
有那么片刻,他以为自己深陷梦魇。又或是到了地府,遇见了战死的阿古勒。
阿古勒踉跄着爬进棺木,他把人抱紧了,直至感觉到沈常安在呼吸,他才觉得此刻的自己有了些生气。
他这一生见过那么多生死,却从未像现在这般怕过。
一个奴隶而已,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
“常安……我不找了,不找了……”阿古勒颤声道:“我只要你……”
他深吸口气,不断地搓抚着沈常安的发顶:“不找了,只要你……只你一人,足矣。”
沈常安心灰意冷,可恍惚间却又觉得庆幸。
人之将死,本以为孤魂野鬼无人牵挂,却不想,竟是还能在死前遇见个记挂他的人。
阿古勒抚了抚沈常安的发顶:“我抱你出去,巫医会治好你。”
不想,却被沈常安推拒。
沈常安:“不必了,我本就是要死的,何必浪费药材。我这一生作恶多端,手里人命无数,即便父亲兄长不杀我,也自有天收。”
阿古勒喘息的胸口微微起伏,他看着沈常安一副求死的模样便已心中明了。
被亲人抛弃背叛,被同胞羞辱唾弃,都不足以击垮沈常安,真正击垮沈常安的,是那死在雪山下的数万将士。
燕烁公一案他以问明。
沈常安为母亲和外公翻案,本以为一路正道,即便当个叛臣也不过是为了一句公道。可当知道一切都如案册上记录的一样,那为了报复替西麟杀死的数万将士便真的成了一座雪山,将沈常安压得透不过气。
大雨无情地砸进棺材,宛如数不尽的利刃,将沈常安砸得遍体鳞伤。
死,的确是条该属于叛臣的归路,可于沈常安而言,不过是逃避愧疚罢了。
阿古勒赤红着一双眼,许久,他陡然骂道:“懦夫。”
沈常安垂着的眉眼轻抬,被雨水冲湿的眉宇微蹙。
“懦夫!”
阿古勒连骂两声懦夫,随即大声斥责:“沈常安,你就是个懦夫!”
一声暴喝,将沈常安游离在外的魂给骂了回来。
阿古勒:“被亲人背叛又如何?得知燕烁公真的通敌叛国又如何?你沈常安的人生,难道只为了别人而活?”
沈常安长睫微颤,他看着阿古勒,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阿古勒陡然松手,让沈常安摔回棺木里:“对不起数万将士?因为真相与你以为的不一样,所以觉得那雪山下的亡魂皆是被你沈常安所害?”
他点点头:“的确,如果没有你沈常安,即便伽兰战败,也不至于让数万将士全军覆没。可你也很该清楚,即便没有你沈常安,那数万将士照样死得冤屈!”
“你以为你死了,就算是把命还了?”阿古勒字字诛心,“数万冤枉,岂是你一个沈常安还得了的?”
“……你说什么?”沈常安的目光变得狠厉,他愤怒地看着阿古勒,双手肌肉绷紧,十指微微收拢。
阿古勒大声道:“我说你是个废物!是个只会逃避的懦夫!沈常安,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活着。正因为你的手上背负着数万条将士性命,你才更应该活着!”
“与其在这里寻死,倒不如用你的谋略重振这烂了根的伽兰。唯有如此,才能让那些在雪山下的将士亡魂死得其所,让他们觉得,这该死的伽兰值得他们用命去守护!”
阿古勒神色颤抖:“沈常安,伽兰岌岌可危,我西麟随时都可以将其吞没。而你,是要选择当个没用的鬼魂看伽兰灭亡,还是站起来看伽兰兴旺,你自己选。”
沈常安浑身冰凉,本以为身心已死,却不想骨子里好似还在挣扎求生,拼了命想要活过来。
许久,他抬起手抓住阿古勒的衣袖,从无力到紧拽,好似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有雨水落进眼睛里,而后顺着眼角滑落。
“阿古勒……”他道,“你真的,是个可恨的混蛋……”
阿古勒转而将战刀丢给站在泥坑上的沈四。
他脱了衣袍,将冷得发抖的沈常安裹紧,随即把人打横抱起,几个踏步从坟坑里爬出来。
“送信给阿珂,让他今晚务必将巫医带来!”阿古勒对沈四说完,踉跄地抱着人离开了这荒凉地。*
巫医快马加鞭,连着两晚没合眼,等赶到沈常安所在的特使府,面色不比躺在床上的病患好多少。
来时他便听闻,说沈常安药石无医,伽兰大夫看遍了都说活不成。
可也不知怎的,等他搭上沈常安的脉,便觉得这人气血顺畅,脉搏强而有力,竟是比在西麟时还要好上不少。
他细观沈常安面相,眉目清明舒展,还时不时地看向等在床边的阿古勒,嘴角轻扬,心情舒畅。
巫医顿时心下明了,感叹沈常安这心病总算是找到了药引。
若是能一直这般下去,加上他配的药,享常人寿命不是难事。
不过,他这病因心病而起也易由心病而灭。
见阿古勒沉着脸面色凝重,便转而捉住了阿古勒的手,顺道两个人一起诊脉。
阿古勒没懂:“这是何意?”
巫医闭着眼诊了片刻,操着口沙哑的嗓音用西麟语说道:“嗯,你比他病得重。”
阿古勒:“……”
沈常安别过头,笑得咳嗽。
巫医诊完脉,便寻思着药方让沈四去熬药,走时顺道看了眼屋子里的二人,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真是孽缘。
阿古勒松了口气,坐在床边询问沈常安:“想吃什么?”
沈常安瞧着他,瞧了许久也不曾回答。
阿古勒笑着搓了搓沈常安的眉眼:“看着我做什么?”
沈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