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身影是灵筠。
她先看到了瞳冉,轻声取笑道:“小瞳冉,怎么又成了大花脸了?”
她的声音很软,有种削人骨骸的魔力。
但是她外形又不是狐媚型的,相反有一种别样的大家温婉。
瞳冉还是气哼哼的,原来真的是一个小气包。
灵筠温柔将瞳冉脸上粉揉开,将乱撞人倒掉的发髻重新拆开,耐心温柔的梳理。
很慢,又很精准。
此时她已经看到了修铭,只是露出过一丝不可察的惊喜,却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又忙活着手中的发髻,眼中似乎只有一物。
修铭不见怪,寻一处软席坐下,静静地等待她忙完。
一切都静悄悄的,这里是很美好的一个地方。
不久后,瞳冉不甘心的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灵筠与修铭,她露出了一个甜甜开心笑容。
“你来啦~可惜,我马上待会就要登台了。”
修铭从寻常的走神中回来,看着眼前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笑容。
他不禁也有些感叹,他未来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样的人倾心,甚至......
修铭蓦然站立起来,他要略微低头才能正视她好看的眼睛。
比起施娟儿高挑又不失健美的身材,灵筠显得更加小家碧玉一些。
她只比刚刚出去的瞳冉稍高了一点点,但她也拥有着圆润的肩膀,曲线匀称又美好的腰肢。
修铭有些犹豫,路上想的话,在他见到人后,又有点堵在喉咙里。
长期处在焦点之下的人,与通触人心的音乐才华。
灵筠也有这类人该有的细腻敏感,她察觉到了修铭的欲言又止。
可能也想到他后续的话,会推远她。她眼前一雾,细微之处改变,就能演绎许多复杂情愫的面相,也成为了她此刻的动人魅力。
像是初梅破雪,沉甸甸的惆,压不住的爱。
可这是单相思,他们都知道。
修铭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他初入菁水楼时,也许是过去他有段缺乏目标,所以沉醉于她靡靡之音时。
唯一确定的,应该大概不是什么日久生情,因为他与她互动很少。
过去的他们。
要么是作为观众的他,相对纯粹的欣赏着舞台上光芒无限的她。
要么是作为情窦初开的她,总会不自觉的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会因为那月他是否到场的结果,影响着一整场她表演的调子,是婉转哀怨,还是青鸟初啼。
她喜欢他,他看得出来,却不知道原因。一如许多注定短暂的缘分。
“铭官人,你先坐下,我为你寻些茶食来~”这个称呼源自一个误会。
当时的修铭,一度被认为是明镜的人。后来接触中,修铭因为几乎没有隐藏自身的特殊,她们才知道他是城外的人。
只是她却始终喜欢这样的叫他,似乎也只有灵筠喜欢这样叫他。
灵筠别开润了几分的眼波,回到妆台上翻找着。
修铭轻声道:“不用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待会就走。”
灵筠温声拒绝:“不行呢~你总会不自主地出神。让你有些事情做,或许你才能多看我几眼,咯咯~”说着她就自己笑了起来。
修铭慕然一怔,自己明明很少单独与对方相处,只有她在台上时......
这妮子,她在表演时看得都是哪里啊~台下那么黑,也不怕绊了脚。而且多费眼睛啊。
缘起何时?情至何处?
修铭无法细究,不敢细想。
不一会儿,明显份量与造型做的更细的菁叶糕,被她款款地端了过来。
看得出来,李八巧与大厨们真的很爱他们的‘女儿们’,字房的客人享受的竟然也是差一等的品相的糕点。
修铭没有拒绝,他爱吃菁叶糕,这是他这次登楼吃到的第一块菁叶糕。
因为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不像是他那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朋友,需要他来照顾他们。
至于娟儿,她是外表高冷、内里率真的性子,更直接说有些马大哈~也贪吃。修铭刻意隐藏下,她很难发现他的喜欢。
灵筠明明隔得很远,却总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要么是她极其聪慧,要么是她的特别关注,也许是两者都有。
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味道,他们的味道却很像。很清淡、又润口。
灵筠梳妆已经完毕,此刻她只是在背谱休整,对于修铭的突然到来,她感到特别的惊喜开心。
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靠着桌子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庞,少女气十足,同时十分直接地看着修铭。
在六楼的其他人面前,纵然若是论时月,其实她自身也没有多成熟。
可她毕竟是六楼的头角,还是修出了一副坚韧成熟的壳。在妹妹们面前,她是永远说话温柔,又永远不慌不忙地沉稳姐姐形象。
灵大家,无论是音道上,还是楼内的姐姐身份上。她都给人留下了值得信赖,情绪稳定的形象。
可是在此时,灵筠露出了符合她时月的娇憨神态。
这只会在两个人面前出现,一者是所有大音家的干妈妈李八巧,二者也许就是她心慕的男子。
现在这个男子就是修铭,她从没有隐藏她的爱慕。
这从眼神就能看出来,不是说多么浓情爱意。是她总在寻找着他,而一旦找到她就不愿那抹余相在她眼眶中消散。
隔空注视着,好像中间有一根线,死死地牵着她的心神。
现在又是如此。
修铭很敏感,毕竟他浮世的壳,除了很难崩散外,另外一个长处就是越级的感知能力。
就算是在被限制严重的五名城,他也可以确保一件事情。
那就是所有看向他的目光,他都会被动的感知到。
而那一抹特殊的目光,是他只要对视就能感受到其中眷恋的目光,也是其中尤为特殊的。
这对他来说,这缕目光一直就显得很显眼。
比起高层的一些称量的视线,这道只在意他在与不在的目光,有时让他压力更大一些。
免费是最昂贵的晚餐,心意是无法购买的过早。
尤其是当这份心意,他无法回复时。
修铭不明白其中的伊始,自然也会好奇。
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心里的。
......
“好吃,你这里的菁叶糕总与楼内其他的不同。”修铭忍住了咽口水的冲动,这冲动很好,这证明他像个人。
“那当然,我可是大李师傅的一号试吃员。”她这样说着,言语间有些小骄傲。
灵筠纤长的手指,又拿起一块糕食物,其中似乎承托了一些情意。她慢慢递给修铭,不经意间两人指尖轻触。
一种暧昧的氛围油然而生,她一如既往的注视,却没有继续推动。
修铭别开自己的眼神,又用一声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就是他一直说不出拒绝的原因,她只是看着他。她不隐藏自身的喜好,却也从不真正的过界,让想要拒绝、想要拉远也无从说起。
就像是两名异性好友,一方不触及那层轻薄的面纱,另一方也不好作出相应的回应。
也许这也是原因,他们算是好友,好友已经很亲近了。
也许这就够了,他们都很聪慧,没有说出的话,不代表不知道会得出什么样的回复。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形态,一方是真正的红颜知己,一方于人群中也心有所依。
这都是猜测,修铭吃着第二块菁叶糕,细细地感受着口中的绵密口感。
菁叶糕入口不甜腻,是如同朝露中青叶的气息,入喉咙才有淡淡的香甜。
这个是一种很精致,却口味相对清淡的小吃,与闹市街坊中的烟火小吃不太一样。
“试吃员?”修铭偷瞄一眼她平坦的小腹,看起来就没有实力。
灵筠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脸色微红之下,她拿起第三块菁叶糕,似乎要证明自己似的三两下就吃完。
她的嘴很小,动起来也不快,然而菁叶糕的三叶片形状,似乎也是专门为她设计的。她总能在三口内刚刚好的吃完,还不留一点碎渣残屑。
“铭官人,大李师傅虽然不承认。可我知道,他的招牌菁叶糕是按照我的喜好特制的。”她神情带着几分骄傲,调皮眨了眨眼睛,有所暗示。
修铭会意,似乎是意料之中。
“竟然如此,不愧是名满高城的大家,大李师傅很有眼光!”他的夸赞不要钱的送上。
她闻言满脸幸福,有些欢欣拿起第四块菁叶糕。用眼神催促着修铭快将手中糕点吃完,活像是一个害怕孩子吃不饱的妈妈。
修铭没时间笑,只好赶紧吃完手中的糕点,他的嘴大一些。可是两口吃有些噎,三口吃又会错过大李师傅设计的纹路,经常会掉屑。
这糕点还真是为了她设计的,形状也更迎合音家的樱桃小口。
第四块菁叶糕入手,此刻修铭嘴里已经有甘甜积累,再入口时,一开始就是青叶的清新与蜜汁的双重口感。
菁叶糕就是这样的,一开始特别清淡,越吃越上头。而大部分甜点都会在吃多后,显得甜腻。在菁叶糕上,又被一开始就营造的青叶清新冲淡了,让人在真正饱腹前,根本察觉不了自己吃了几块,更无法被腻住放下。
唯一问题是出品的设计,客人的茶盒里面只有五块,远不能比拟这特大员工茶盒。这就会导致,客人刚刚上瘾,却发现茶盒竟然空了。
心头难免觉得空落,修铭边吃边想,初时觉得菁水楼服务还有改善的空间。
忽然哑然失笑,他明白了。
“笑什么?”灵筠看着笑出声的修铭,好奇的问道。她此刻已经拿起第五块菁叶糕,没有证明的心思,虽然还是三口。但这次她入口很慢,恢复了她最平常的样子,当然眼里的余相还是只有一人。
修铭瞄了一眼慢条斯理吃着的她,解释道:“笑客人们,也笑我自己。不愧是李楼主,她才是生意的行家,将客人心思拿捏的死死的。”
灵筠停住了动作,好奇问道;“为什么~李妈妈怎么了?”
“客人的茶盒,里面只有五块糕点。客人若是不喜欢一块都不会吃,多了确实无用且浪费。可是一旦有了尝试的念头,上口一块就会有第二、第三,直到五块全吃完。”修铭在大茶盒里面摆阵法,可惜不是五子棋。
灵筠凝视被他排成一列的菁叶糕,自然还是没有明白,只是动作很小的点头继续听下去。
修铭继续点兵点将道:“第五块就吃完了,可是第五块才是大李师傅手艺的爆发点吧?无论对甜的耐受度如何,大部分人应该都在此时,爱上菁叶糕。
可是糕点却没了,只有五块。客人自然开始感觉空落落的~”
“这又怎么了?”灵筠的眼睛很漂亮,主要不在眼形,在那黑山白水般分明的瞳孔。尤其是好奇时,她会不经意的睁大眼睛,让这份干净与分明更加清晰。
修铭老成佩服着说道:“这就是李楼主的高明地方,她刻意在客人心上挖出了小小的空洞,却不会触怒客人。而在之后,又是音家的登场,谁来填补自然不用多说了。”
灵筠懵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有些犹疑道:“李大师傅说过他这样做,主要是看我们太纤瘦了,想让我们多吃些却没有发现。”
修铭肯定道:“你们李大师傅可能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设计了这样的回馈机制。可这并妨碍李楼主利用这种回馈机制,将客人的心打造成她想要的模样。”
迟疑了一下,修铭还是说道:“这其实就像是钓鱼,菁叶糕就像是打窝的料一样,先撒点边料,却不可能让鱼吃饱。”
话说完,修铭就已经有点后悔。可他不能总顾这顾那,这样不是更容易被误会。
灵筠轻轻地嗯一声,低下了头,显得有些黯然。
虽然没有彻底说透,可是她很聪明,自然领悟到其中一些未明的意思。
因为,她就是接下来的真正鱼饵,吊着所有客人的饵。
这不是她问题,却是所有音家的宿命,纵然终其一生可能也没有鱼能咬到饵。
可是在感情中,这样的身份让她也无法自主。
他介意这个吗?也是,又有哪个男人不介意呢?
音家不是完全的身不由己,却也难免有几分桎梏。因为离开这里,她也不知道她能做些什么,何况这里还有她热爱的人与事。
她更是缺少了一份期待,让她只能停在原地。
修铭给不了她想要的期待,因为他的世界其实很小,心也没有那么大,这份缘分只能是阴差阳错的孽缘。
也许,她总会在时间中淡忘、在时间中遇见更合适的人。
无情的修铭这样想道,至少这样的不开心,应该只是一时的。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有着不同的心事,却也都在为着对方考虑。
脾性清淡的人,都是不愿给对方压力的人,可是有时压力是来自自己。
她不主动表明已经在浅水中的心意。一方面,他只要多看几眼,就不会察觉不到。一方面,也是无可奈何的情难自抑,毕竟已经让出了主动权,至少不用过于压抑自己。
修铭看得清她的心,却不敢称量自己的心。他框住了自己,这也是他压力的来源。
突然。
“姐姐~”门外传来了瞳冉的清脆声音。
灵筠回道:“嗯~怎么了小瞳冉?”
“没事。”瞳冉声音过了一会才响起。
这奇怪的对话,屋内的两人却几乎都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这机灵丫头,是在提醒他们外面有人呢。
灵筠冷白的肤色上,流过一丝淡淡的酡红,她轻声笑道:“也不知道,她是不放心我们中的谁?”
修铭尴尬地笑了笑,不敢接这个话头。
灵筠见状有些失落,果然一切早就有了答案。
这一次她显得沉稳许多,没有低下头,也维持着那份注视。
似乎看不够,也怕以后没机会看一样。
修铭想要打破沉默,可被重重设限的他,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一时间他好像变成了嘴笨的段妈妈。
再次说话的还是灵筠,这一次她似乎比往常主动了一些。
第六块、第七块菁叶糕,分别被她递给修铭,还有自己小口地慢慢感受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灵筠声音显得有些空。
修铭陷入了回忆,他当然不会忘记,因为他的记忆都会存在一块藩篱地里面。
某种意义上,他的记忆是实体的。
当下他不太方便去翻动那块藩篱地,可是仅仅依靠着这具壳的记忆,他也不会忘记。
毕竟过去也不算太久。
准确来说是四十七月之前,那是一轮泪月,也是他登城入瓮那一轮月。
那月的事情很多,可在菁水楼的事不多,所以他还记得。
修铭回忆一会后,开口说道:“记得,你暮市表演结束后,我们在客房区域偶遇。”
“那时我还很不礼貌的让你送我去房间,当真是简单的过分了。”修铭感觉这段时间,他好像干了许多蠢事情。
主要是刚刚成为一个人,那时的他对什么都好奇,又几乎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礼貌与边界。
那时的他做什么都很直接。
“是啊,那时的你比现在可爱,没那么防...算了。”灵筠似乎有点幽怨说着。
“不过,那应该不算第一次,其实也不算是偶遇。”说到这个,她有些开心。
修铭一怔,犹疑道:“难道是你登台的时候?可那时毕竟我们隔了那么远,这也算吗?”
灵筠脸好像圆了一点,有些生气道:“怎么不算?你在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你啊。”
修铭当时也察觉到了,只是当时他附近有一大堆客人,他也很难确定那双白山黑水群像中,谁的人影才是真正的焦点。
他也不犟,点头称道:“原来你当时看的人,真的是我啊?可是......”
灵筠不经意的靠近了一些,修铭已经清晰地看清她的睫毛。
“当然是你啊~你知道吗?那是我第一次登台呢。”她的眼睛此时也有些亮,让修铭反而有点慌。
修铭迟疑道:“那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菁水楼,第一次看这样罕见地盛景。”
“嗯呢~都是第一次。”她开心道,然后是第八块菁叶糕,塞到修铭的手中。
现在的灵筠似乎有些过于活泼了,也许这个她也是真实的她。
修铭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是在吃,就是在说,就会很难有动手的时间。
幸亏关系没那么近,不然他可能抬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都是第一次,在修铭心中许久的疑问,此刻好像有了某种形状。
他直言道:“那一次登台,对你有什么特殊的吗?除了是第一次。”
灵筠似乎想把脸贴在桌子上,这是有些孩子气的动作。可是半路又停住了,应该是顾及到脸上妆面。
虽然因为底子好她的妆极淡,几乎只是眼睛上动了功夫,让到时登台的她,眼神的动作稍稍被放大。
她还是原来的托举姿势,像是捧着苹果一样,捧着自己的脸,只在修铭吃完才会动一下。
“你知道登台,对于音家意味着什么吗?”她却似乎绕开了话题。
修铭沉默了一下,这是开放性的问题,不一定有标准的答案。他按照自己理解说道:“意味着......意味着成功,与证明自身的时候?也是对台下修炼的一种检验。”
灵筠点了点头,然后微笑道:“这也对,但我们更喜欢叫它......绽放。”
她眼带憧憬说道:“台下不断地积蓄着养分,只为在台上的短暂绽放。这是音家、舞家的路,也是我们在五名城的位置。我喜欢这个过程,尽管偶尔有荆棘划伤我们,可我仍旧喜欢。”
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李妈妈说,只有喜欢的人,才有资格登台。还好我很喜欢,所以我是一个幸运的音家。”
她看着修铭,修铭只有沉默相对。他不知道这种受限的喜欢,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这种绽放,过去的他不会多想。
现在却让他想起了那夏夜中人,与音家比较,只是这两者绽放并不相似。
他们是绽放在前,月潮高涨时吸收月华积蓄养分,主要为的是绽放后的漫长空耗。
她们是积蓄在前,在无人关注中苦苦的练习,主要为的台上短暂的无限美丽。
两者似乎在同一条路上反向而行。
修铭不确定,因为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只是一层余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