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时,并不清楚其中细节,以为有人来迎自己便是好的。但以她如今的熟稔,只稍一瞥,就看明白是个三等的奴仆了。
谢府家奴分五等,一等是老夫人授权管账管钥匙的,二等就是各房夫人身边体己管事的,三等则为体面些的跑腿子,再往下则四等五等皆打杂。
以谢、魏两家从前过命的深交,罗老夫人既用三等婆妇来迎,可见是一种开门见山的暗示了。
若魏妆没估计错,这才算刚开始的下马威呢,等会儿还该有接二连三更精彩。只是时年过久,具体的她已记不得。
魏妆勾起红唇,杏眸潋潋,先行对那婆子端庄一笑。
那茄衣婆妇抬起眉头,惊愕地瞥了眼又垂下去,淡漠的语气道:“这位可是从六品魏屯监家的小姐?请你们随我来吧。”
瞧,从六品屯监,强调身份的每个字都不错漏。
魏妆只作懵懂,搭手稍欠肩,做和润语气道:“正是,还请辛苦婶子引路。”
沈嬷在旁很及时地塞给了婆子几枚钱。
贾衡卸着三公子马车上的物什,见她主仆欲走,忙转头过来问道:“魏小姐这几盆花如何处置?”
魏妆凝神一望,一共五盆花,前世她满心敬仰地将五盆全送给了罗老夫人祝寿。可好笑呢,罗老夫人宽和地收下,随后便叫人弄置犄角旮旯院里去了。等魏妆偶然路过看见,她精心养植了许久的花已剩下干枯的枝干。
罗老夫人不满意她挟恩高嫁,在后来的多年里,连本身爱花的兴趣都刻意收敛了。等到陶沁婉被谢敬彦领进府来,才又绽放了性情。不给机会让魏妆讨好。
可有曾想过,谢家当年叫魏女千里迢迢入京,为的也不过是利用她来抵挡饴淳公主的选婿。那饴淳公主虽另择驸马成亲多年,直到新帝上位后,也仍然对左相谢敬彦念念不忘。
试想退一步说,就算没有沈嬷放话的伎俩,最后谢家为了摆脱公主选婿,也总要履行魏家的婚约。
然而什么过责都推到她身上。
是因她贤忍顺从,软弱可欺么?
若魏妆没生下睿儿倒也罢了,当了母亲的才知晓那份亲缘挂念,魏妆每要将儿子领回来说话,不知要煞费多少心思。
反倒是谢敬彦自在,不吭不响地总能把睿儿叫去书房考学。这般一来,才叫魏妆得了便利。
这一次便只做做脸面好了。魏妆指了其中三盆,说道:“可否请贾大哥差人把这三盆搬上,随我一道拿去老夫人的院里。”
剩下的一盆黑牡丹特意留给自己,另一盆波斯木兰她昨晚已想好了另做它用。
发现对谢敬彦这个侍卫只须直接发令,不须多余客套,这样他便无反驳间隙,必乖乖地听从。
看着那宽肩展背一脸不情愿却办事妥帖的样子,魏妆心绪略有舒展。
前世她委曲求全,也换不来半句信任与真心。今次她便准备做一株墨紫透艳的黑牡丹,也不失为痛快之举。
贾衡一甩披风,嘟嘟囔囔地命家丁先把东西搬上。听门房说三公子昨儿半夜赶回府中,大雪天的俊颜甚苍白,捂着胸口丢掷马鞭,回房便躺下了。
不知这时醒未醒。
贾衡嗅了嗅车厢内幽幽未散的淡香,似兰非兰,清媚恬润的,真个好闻呐。姑娘人美,香味也似花仙女。奈何自家公子不喜胭脂香粉,待会儿还要想想怎么解释,麻烦。
但反正没准儿是他未来的少夫人,与自己何干?老夫人吩咐的。
第6章
东面琼阑院里,罗老夫人正端坐在上首的八仙椅,悠然品着养生茶。
罗老夫人今岁刚满六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披一袭褐色如意绒绣罩衣,修着精细的一字眉,保养得宜。虽然看上去体态宽阔,却并无硕赘感,端得是一副沉稳苛严气派。
她心下这阵子正犯愁着,皆因饴淳公主要选驸马了,外面沸沸扬扬传什么风声的都有。
按说董妃得宠,饴淳公主时年已十九,早二年前就该嫁人了,却一直拖到今岁开春,等谢府丁忧结束了再选。罗老夫人最怕的就是她看上了自家三孙子,谢敬彦。
这怕的理由至少有二:
先说董妃惯是个卖弄心机的,在皇帝跟前长胜得宠,同时又与杜贵妃跑得热络。那杜贵妃与其所生的二皇子,都不是等闲之辈。而谢府惯与皇后亲近,怎能去掺和这趟浑水?
再则说,从出身上看,那位董妃带进宫的私生女,即便如何得宠,也根枝不正。
罗老夫人是最重门第的,她出自河东罗氏,谢老太傅则为陵州谢氏的嫡系传承,因着门第见识相当,老两口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脸都不曾红过一回。
正因为自己过得顺遂,她早先在儿子谢征与谢衍的婚事上便也通融宽和,未加严束。岂料娶进来两房媳妇,一个汤氏心思繁杂,一个祁氏贪悠躲懒。
罗老夫人也就只能在孙儿辈的娶亲上,严苛择选把关了。至少从目前已进门的大孙媳妇来看,小两口端庄互敬,德言容功皆具,可见这种严苛还是很见效的。
于是在罗老夫人骨子里,便越发笃定了婚姻离不开门第的匹配。
虽然门阀的禁婚习俗已渐淘汰,但绝不能委屈了老三敬彦。
他可是谢太傅临终前定下的最年轻宗族长,负重致远,不容懈怠。
这种情况下,怎能够引进来个出身不正的“假公主”?
是以,眼瞅着选驸马的日子渐进,罗老夫人都感到夜不思寐了。
适才晨昏定省结束,听下人进来禀报说,魏家的小姐到访了,总算才叫她松了口气。
以魏家重仁礼、讲气节的识相作风,先且把姑娘叫来京中做个挡箭牌,等饴淳公主选完了驸马,再用些伎俩让魏家自个儿提出退婚。如此,既能挡掉饴淳公主,还不耽误老三敬彦之后的姻缘。
这是个多绝妙的主意诶。
罗老夫人叹叹息,拨了拨茶盖,便命了婆子去把人领进来说话。
也不是她刻板势利,非要多大的望门联姻。若当年魏家能由工部侍郎再往上升一升,这桩婚事罗老夫人也就不置喙什么。可偏偏魏家却是没落了,去了那犄角旮旯的筠州府,那就怪不得她了。
这会儿谢府上下老小都还未散,皆想看看传说中订了姻亲的魏家小姐,便仍旧坐在两侧下首的位置上等候。
尤其大房夫人汤氏,更是两眼透出好整以暇的光芒。
——阖府这么多个孙子,老太太单就偏心着老三谢敬彦,还不就是因为当年他出生时,不晓得谁嚷嚷传说了几句话。
说是老三落地时,院子里的清风好似一瞬拨聚而过,草叶花木都凝盛了精气一般,分外地醒目。恰逢那阵子谢老太傅又升了官阶,因此便都认为这个孙子是有运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