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府兵败度索原,无力再战;黄伊榕伤重晕厥,生死未卜。这些关乎中原两大强盛势力局面的转折点,以及足以令郭旭扬自责、悔恨、心碎的消息,远在数千里外的西域之焉耆国,是不可能及时获知的。
西域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地区,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其地形地貌多为沙漠、戈壁、山脉、低地等,生活环境远不如中原,有些甚至到了恶劣的地步。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有数十个或大或小的国家部落并存,国家的数量虽多,人口却是极其稀疏。西域的夏日,白天在烈日的炙烤下酷热难当、干旱缺水,晚间日落迟晚,然红炉西沉之后,气温却转为凉爽,较为舒适。
焉耆国得益于其境内的巨大淡水湖“博斯腾湖”,孕育出沃土良田,实比那些位于贫瘠区域的国家,要富足充裕得多。
该国有多处汤池。当地居民的石屋毡房内,大多数是不备洗浴器具的。百姓隔三差五会去汤池或河域沐浴更衣。郭旭扬进入都城——博格达沁城的那日,伊力亚斯阿不都拉便是带他到附近的汤池,洗去那满身的污浊尘泥。
“拜火教”年度宴前一日的夜里,该教教主都会去往“明纳穆汤池”洗礼祈福。十余年来,每年的八月初二,祆宇浡王必行此事,没有一年例外。
“明纳穆汤池”位于上游地带。它被拜火教占用,以栅栏围隔,并派一队教徒严密把守,禁止外人靠近。此处为泉眼,乃专供祆宇浡王独享之所。既是西域第一大教派之教主的专用场,自是不能选址于中下游,否则会接触到他人洗出的不洁之物。
汤池的四周环以绿植,架起火盆,东南方搭建一座大型毡房,房内的布置华贵豪奢,为教主的休憩地。
负责打理汤池的徒众定期于池内投入花草或药材,它们与温泉相辅相成,从而达到各种功效。若是在炎热的夏季,混以银丹草、干野菊等物,可使浸泡者热汗尽散、消暑解乏。待到寒冷的冬季,则换上中原或西域的上等神药,祆宇浡王在池中修炼内功,可事半功倍。
亥时一刻,祆宇浡王乘马车前往沐浴圣地,其身后有两纵队教众,骑快马护主随行,加上驾车老奴及近身小仆,此行共计四十八人。
行至目的地,教众分两排站守于汤池木门外,教主徐徐迈步而入,步履沉稳。五名身着素白罗衫的小童紧随其后,他们跨步一致,举止庄重。
仆童们的双手分别捧抬:承花瓣的方形玉盘、焚烧“龙涎香”的紫铜香炉、盛装二度净身淡水的琉璃盆、干身栉发的器物以及更换的成套新服。他们需在教主大人沐浴之时及完毕之后,在旁小心伺候。因涉及“敬天祈福礼”,故每个环节均有讲究,不容错漏。
祆宇浡王四十有九,全身上下似有朦胧迷离的真气笼罩,气度高旷,神情肃穆。他肤色白皙,鼻梁笔直高挺,下颌蓄着浓密卷曲的络腮胡,灰蓝色的瞳眸古井无波。他头戴圆形高帽,伟岸魁梧的身躯上,罩着一件宽大的金色袍服,袍服的背面缝制着拜火教众所崇拜的、象征智慧的光明火神。
待到子时,于那两日交汇的时间节点,祆宇浡王在仆童的服侍下,褪净衣袍,进入温池。
水下修筑层层台阶,他坐于池内,背靠石沿,池水正好没过他的胸肩。他抬头遥望远处,目力甚佳的他,隐约能看到那连绵绝峰上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那双平静柔和的眼中,终是泛起一丝波澜。
他的心中,一声轻叹。他多么希望这温润的池水,能洗去自己的一身罪孽,他更希望自己每一年的祭祀祈求,能为全教徒众求来安康喜乐。只可惜,年复一年,得到的却是事与愿违的悲惨结果……
祆宇浡王暗暗地平复心境,他正准备依祖制开始吟经祈祷,却猛然觉察到有一个武功极高之人,快速逼近“明纳穆汤池”!仅须臾间,池外纷纷传来人体倒地的声音。外围守池教徒及随行护卫,有近百人之多,却没有一人发出叫喊或痛呼之声!
祆宇浡王这一惊,着实不小!纵观当今天下,能有此手段者,屈指可数。来者究竟是谁?他一阵心痛:外面的子弟,多半已经……死了……
他堪堪站起身来,一封信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向他的眉心飞射而至。他伸手夹住飞笺,警惕地环顾一周,却并未看到人影。他抖开信纸。纸上仅写着八个中原字:少女一名,予吾血占。
猛地,一个全身上下、从头至脚都罩在玄黑色大袍子里的人,如鬼魅般出现在祆宇浡王右侧的矮树旁。此人除了在眼珠处挖了两个小洞视物之外,头发耳鼻皆藏于黑袍之内,几乎与那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你!?”
祆宇浡王在看到来者的一瞬间,立刻左手微抬,掌中劲力轻吐,将那五名站立在池岸上的小童击晕。他根本来不及穿衣,赤身裸体地立于池中,向来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他们只是孩子,亦未看到你的面目,请尊者放过!”
他等候少顷,却未等到那“黑袍尊者”的回答。他的心里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五名天真稚童便血溅当场。他赶忙飞身上岸,挡在晕倒的仆童面前,再扫一眼手中信笺,故意转移话题,“你又要行那血占之术?”
他心有疑惑。黑袍尊者与自己的书信传递,是约定了“特殊取字顺序”的,为何今日书写得这般直白?是因为本人已到现场的缘故么?
况且,此前黑袍在“卡伊绝谷”施乩占之法,掳劫女子时并未动用拜火教的势力。如今不过是抓一名少女,以黑袍的能耐,何需“大动干戈”地潜伏在此,并留书于己?杀死池外数十名拜火教众,与活捉一名不懂武功的少女,难易对比实是显而易见。
原来,这行事怪异的来者,并非真正的“黑袍尊者”,而是由郭旭扬假扮之人。
郭旭扬隐于黑色大袍之内,看着对面那未着丝缕的中年男子,心道:“这祆宇浡王如此看重幼童性命,看来本性确是不坏。若果真如南璃掌使他们所言,他是一位悲天悯人的和善教主,只是被迫屈服于黑袍,倒是能省去我不少麻烦。然而,现今尚不能大意,仍需再探。”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信纸上,一对剑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伊力亚斯阁下的情报精准非常,方才的举动,已坐实了祆宇浡王与黑袍的关系。然……祆宇浡王未从我模仿的这手笔迹中,看出端倪么……”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眼竟有些许润湿。
洪一的得力下属祁源,曾查到黑袍尊者在焉耆的“卡伊绝谷”以血行占,并有专人从残留骨殖中看出,死者当为年轻女子。洪一命祁源将此事飞鹰传信至焉耆国的洪家据点。洪家管事伊力亚斯阿不都拉自然将其毫无保留地转告郭旭扬。除此之外,伊力亚斯通过暗线,亦得知黑袍占卜当日,祆宇浡王几乎是同一时间赶赴那处。
由此推断:拜火教主必知黑袍乩占之事。
因此,郭旭扬仿照黑袍尊者的笔迹,诓骗于祆宇浡王,便是要通过此绝密,证实教主与黑袍是否相识。而另一方面,他也想从侧面印证他的一些猜测。
来到“明纳穆汤池”的人,既然不是黑袍而是郭旭扬,则守在池外的拜火教众,自是性命无虞。郭旭扬用内力将他们震晕,然置身池内的祆宇浡王,却并不知晓。
郭旭扬接下来要与对方多番对接交流,开口说话已是无可避免。他思索片刻,便决定开始“第二探”,“若我放过他们,有何益处?”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五名男童。
“尊者,你的声音……”祆宇浡王欲言又止。他皱了皱眉,将袍服吸入掌中,草草穿上。他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藏于袍袖内的右手,已有磅礴的内力,隐隐流转。
**“汤池”就是“温泉”,比较有名的比如“华清池”。表示参观华清池的时候,是有些心理落差的。但后来想了想,在唐代,池底肯定铺的是金砖玉石,瞬间就感觉格调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