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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成蟜的愤怒毫不掩饰。
早在六天前,韩夫人就已经传讯长安乡各亭里,令各亭里撤离危险区域,做好应对泥石流和洪水的准备。
结果直至今日,喂子里竟仍未退至安全区域!
这是绝对的玩忽职守!
赵碾的声音尽是苦涩:“卑职就是这喂子里人,身周黔首皆是卑职的亲眷族人。”
“卑职如何会坐视他们去死啊!”
“卑职在听得君令的第一时间便组织黔首离开喂子里,往山外方向囤驻。”
“然,此番山走比之以往更严重太多!”
“不止顷刻间便淹没了喂子里,更是一路蔓延至我等临时安置的营帐。”
“卑职自知有罪!”
“若非长安君及时来援,此番山走定会令得喂子里伤亡良多也!”
想到赵碾来回奔跑背负老人的模样,嬴成蟜强压住一剑斩了他的冲动,冷声喝问:“既已得本君之令,为何不撤的更远一些,而依旧要在山坡周边囤驻?”
赵碾坦然解释:“卑职选定的位置乃是以往每每山走之际都会囤驻之地。”
“这是喂子里黔首用了百余年时间尝试出的最为稳妥之处。”
“若是离的近了,危险骤增。”
“若是离的远了,便无法照顾田亩!”
嬴成蟜都快被气笑了:“大灾将至,性命危在旦夕。”
“尔等于此刻还顾虑着田亩?”
“究竟是命重要还是田重要!”
赵碾理所当然的说:“一样重要。”
“被山走滚石吞没,会死。”
“无粟米可供餐食,也会死!”
“为生计,我等别无选择!”
如果出于对泥石流的担心就完全不顾田亩,那今岁粮食必定歉收,甚至是绝收!
彼时若是发生了泥石流还好。
虽然泥石流会吞噬田亩,更会吞噬诸多性命,但事后朝廷大多会发些救济粮,且会减免赋税,并允许他们上山打猎以度过难关,尽量让这一里的黔首活下去。
可若是担心了许久之后却没有泥石流发生,那田亩歉收又无朝廷救济的喂子里黔首如何才能熬到来年秋收?!
熬不到,就得死!
面对赵碾的回答,嬴成蟜无言以对!
如果换成嬴成蟜身处于赵碾的位置,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沉吟片刻后,嬴成蟜收敛了言语中的冷意:“本君不会治你的罪,本君也无权治你的罪。”
“你于此番山走的布置自当交由咸阳县令论算对错。”
“你舍命救人之事,本君也会如实告知咸阳县令。”
嬴成蟜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基层民生,所以嬴成蟜虽然可以理解赵碾的左右为难,嬴成蟜却不会凭着自己的好恶来判断赵碾的对错。
赵碾感激的轰然拱手:“拜谢长安君!”
赵碾身后,一名名喂子里黔首都强撑着双腿起身。
见嬴成蟜面上冷色消减,又得了赵碾眼色许可,一众黔首这才敢于感激的躬身高呼:“拜谢长安君!”
他们都很清楚,若非嬴成蟜出手相救,此番泥石流至少也会带走百余条性命!
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
嬴成蟜扯出笑容,拱手还礼:“诸位皆是本君治下之民,本君自不能坐视不理。”
“本君府上先生已携粮食营帐奔来,诸位无须多久便可于此地安营扎寨、吃上一口热乎饭。”
“咸阳县也已开粮仓,发放赈灾之粮,本君会请咸阳县令往长安乡也开设赈灾放粮之所。”
“长安乡并长安君府也已准备好了长安犁、耕牛和种粮,以备灾后重建。”
“待暴雨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诸位父老无须道谢。”
嬴成蟜的安排不过是以《秦律》为标准,稍稍加快一些响应速度、确保中间官员不会克扣、减去灾后借用重建之资的利息而已。
但喂子里的黔首们却很清楚,虽然《秦律》如此,可当今大秦也缺乏粮草,根本无法在全境范围内完全依照《秦律》进行救灾。
嬴成蟜必然要开长安君府库才能让他们坚持到下一个秋收!
所有黔首心中的感激近乎满溢,再次深深弯下腰身,嘶声高呼:
“长安君大恩大德!”
“我等必抵死以报!”
嬴成蟜不愿这些本就体力告罄的黔首继续紧绷着身体和精神应付他这个长安君,也担心着长安乡其他亭里会否遭灾。
便不多寒暄,只是略略颔首:“稍后自会有人携营帐而来,余下杂事,诸位与来人沟通便是。”
“本君先行告辞!”
看着嬴成蟜离去的背影,喂子里黔首齐声高呼:
“拜谢长安君!!!”
喂子里黔首的感谢发于肺腑、情真意切。
但却难让嬴成蟜展露笑颜。
带上一众家兵,嬴成蟜顺着山道向山内奔去。
没多久,又是阵阵吼声传入嬴成蟜耳中。
“子午谷已山走,喂子里已被淹没,尔等就不怕这天顶山也山走石滚吗?快走!莫要误了性命!”
“不!额的田!额阿翁用命换来的田!额得给额家的田疏水,额不能走!”
“有秩已令所有山民务必出山,谁敢违令,仗之!”
“不能走啊!拜请诸位臂助我等清理沟道,只要沟道畅通,必不会山走!”
嬴成蟜沉默的调转马头,向着吼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远远的,嬴成蟜就看到长安君府管事张勋正带着一群除贼曹拦在黔首们面前,双方唾沫横飞争执不休。
张勋和除贼曹们明显占据上风,近乎是以押解罪犯的姿态压着黔首们出山。
但黔首们却没有放弃抵抗,一些妇孺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余光瞥见嬴成蟜,张勋先是一愣,而后赶忙跑了过来:“君上!”
嬴成蟜目光依旧看着冲突的双方,沉声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张勋赶忙解释:“方才君上传讯长安乡后,韩夫人立刻派遣我等尽数出府,组织黔首继续后撤,卑下便来了这抱石里。”
“然而来了之后,卑下才发现这抱石里的黔首只是令稚童留于卑下安排之地,青壮老者皆将营帐往山里挪了几百丈!”
“卑下即刻带着除贼曹意欲迁走这些黔首,然,他们并不愿走。”
“他们依旧认为只要将沟道开辟的够宽阔,便能泄走雨水,免去山走之忧!”
嬴成蟜沉默数息后,方才开口发问:“因为田亩?”
张勋轻声一叹:“君上明鉴。”
“抱石里地处山谷,一旦天顶山山走,抱石里的所有房舍、田亩皆将不存。”
“朝廷的救济能顶一时,却不可救一世。”
“虽然君上愿意将开垦之物免费借给黔首。”
“然,开垦田亩、修筑房舍皆非易事,且山走之后抱石里能否再开田亩尤未可知。”
“若抱石里周遭皆无法垦田,此地黔首便只能离开故土,迁往他处。”
看着那些哭嚎着想要回去开拓沟道预防泥石流的黔首,嬴成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便嬴成蟜和韩夫人早早就命令他们撤出危险区域,他们依旧守着那些田亩不愿离去,且不吝于为那几块田就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很难不让人愤怒。
但他们又知道利用沟道排水来预防泥石流,更是在为了他们生存的根本而拼尽全力,不吝牺牲!
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仅此而已!
沉默许久之后,嬴成蟜终于开口:“传告长安乡所有黔首。”
“有本君一口饭吃,就至少有他们一口汤喝。”
“只要勤勉努力,本君不会让他们被冻饿而死。”
“但,所有危险地带的黔首必须全部撤离!”
“若苦劝无果者,逐出长安乡,若暴力抵抗者,斩立决!”
“此事,没得商量!”
开拓沟渠确实是一个防治泥石流的法子。
但此策需要的时间和工程量都很大,绝不是一朝一夕可竟功之事。
便是后世都需要在平日里常态化治理,而不会选择在落雨之后再临时抱佛脚,就更遑论是在仅能依靠简单人力进行挖掘的现在了。
嬴成蟜可以理解黔首们的心态,但嬴成蟜却不能坐视黔首们去送死!
张勋当即拱手:“唯!”
“宫中府中诸宦官、先生并长安乡所有官吏皆已奔赴长安乡各地监督镇压。”
“请君上先行回府,以总揽全局!”
虽然长安君府不需要嬴成蟜总揽全局。
但嬴成蟜是所有人内心的支柱。
嬴成蟜若是染了风寒甚至病倒,根本没人还有心思去救灾!
嬴成蟜略略颔首:“劳烦诸位。”
“此灾过后,本君另有赏赐。”
吩咐过后,嬴成蟜不再四处奔走,而是放缓马速,向着长安乡的方向缓行而去。
朝中诸卿正在争权夺利。
山野之民却在竭力求活。
这鲜明的对比在同一天内出现在嬴成蟜眼前,让嬴成蟜心中萦绕着一股抑闷之气。
然而嬴成蟜却又无法对朝中官员们开炮以舒缓抑闷。
嬴政虽然在引导争斗,却也没落下对赈灾救灾的布置。
韩仓等官员更是忙到脚打后脑勺,不断调拨组织粮草药材。
反倒是他这个心中抑闷之人,事实上无法在这场灾难面前做些什么。
踏入长安君府门后,嬴成蟜吁了口气,沉声开口:
“传大匠曹冒、大匠齐艾!”
“请上卿韩仓、籍田令许旻朝议过后往长安君府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