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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病人休息之后,病房就会熄灯,只留下门口一盏暗黄的小灯用来照明。
经老人同意,洛桑打开了一排日光灯,幽暗的房间便又明亮起来,卢致的心情也一下子从对往昔的缅怀中抽离,回到了现实。
哟,来人还真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小伙子呢,油黑发亮的微卷短发三七分开,穿着深红色棉布长袖衬衫,系着皮腰带,马裤别在软皮长筒靴里。他皮肤的颜色本来就深,更给太阳晒成了发亮的古铜色,整个人看起来别提有多精神。
卢致这辈子有过两个儿子,大儿不到十岁就生病逝去了,二儿十几岁时也遭遇事故离世,女儿生的是两个女娃,尽管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每次见着人家家的大小子也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在心里羡慕一番。
洛桑忽然出现在眼前,卢致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错觉是他已快成年的二儿子回来了!
不过好在他还没病糊涂,恍惚几秒就回过了神,知道来者不过是个陌生人。
洛桑也在偷眼瞧看卢致,虽说老人那忽然间的情绪波动来去极快,也被他观察到了,忍不住想,“爷爷是不是错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洛桑只要张嘴说话,就显得是那么的快活,并且他那种活泼劲头很容易带动他人,此时对卢致也产生了这种奇妙的作用。
“大爷,”洛桑问:“您是不是在休息了呀?我这样冒昧地进来,是不是打扰到了您呀?”
卢致其实特别想找人陪他说说话,加上白天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些时间,此时他哪有困意?再说这小伙子怎么看都挺讨人喜欢,他就急忙摇头:“哪里哪里,我还没休息呢,睡不着。”
“哦,这样呀~”小伙点头,随后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卢致听完后若有所悟:“原来你是一名社工啊,是专门来给病人做心理辅导的那种呢。”
洛桑不得不撒谎,内心有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卢致却更高兴了,连连点头:“社工好,社工好,有爱心,帮人家,这是在行善积德啊!”
望着老人颇为感触的面容,洛桑禁不住想:“秀秀的外公,并非像人家以为的那样是个固执少言的怪人呢,我看周围的人误会他,是因为他们不太理解他,所以他不怎么说话,就觉得他很古怪吧?”
闪神片刻,听见卢致在问:“洛桑,你在想什么呢?”
洛桑急忙回神,笑道:“没啥没啥,就是我今晚的任务本来是和一个病人聊天,结果他好像下午就出院了。”
听起来似乎应该同情洛桑白跑这一趟,卢致却有些欢喜,点着头说:“出院好,出院好啊,医院不比自己的家,住得一点也不舒服。”
老人话语中流露出对家的眷恋,洛桑心头也浮起一阵伤感,忙掩盖了过去。
除去为人家出院高兴,卢致还在想,大孙女出去后洛桑就进来陪着他唠嗑,他这是沾了那个出院病人的光啊,自然不肯放过机会。
洛桑却不等他再说什么就抢着问:“大爷,我觉得您好像心事挺重的,不怎么开心。这人生了病吧,保持好心情很重要,好心情加上有效治疗,就康复得快,就......”
“唉~”卢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洛桑立即闭了嘴。
卢致说:“我都七十好几了,半截子入土的人,对这生老病死还能有多在意?我在意的是漫长的人生路就要走完,可直到现在,也总觉着还有些事没做完,还有些人放不下呀。”
常言道,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临终前心怀遗憾的大有人在,就算洛桑并非真是什么社工,这种事也听说过不少。以前听说,最常产生的反应就是同情,同情之外,就再做不了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来帮别人。
不过今天,洛桑一改往日做法,不仅没习惯性向卢致表达同情,还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洛桑的反应,又从卢致这儿博得几分好感,老人心想,“小伙子不愧是干社工的,和我认识的那些人就是不一样。”
洛桑说:“虽然我年纪小,在爷爷您面前是孙子辈,您说的这些话我也能懂。我是这样想,人只要还活着,不管到了怎样的年龄也还有弥补遗憾的希望。所以爷爷,您要是觉得我信得过,能不能把您的遗憾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到您呢?”
“啊?这,这是真的呀?”陌生的小伙儿主动提出帮自己弥补遗憾,卢致十分吃惊,但想想他的“职业”,社工,可不就是专门帮人解决困难的?所以他这样自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卢致相信了洛桑,甚至认为他的出现,是神灵在冥冥中垂怜自己,又说不定是次仁杰尔布去世后真的成了神,派来使者为他圆临终前的遗愿呢?
可是,作为曾经的马帮成员,心中的遗憾哪还能有圆的一天?
时代都进步成这样了,如今老百姓们个个过上了好日子,生活里洋溢着幸福感,那都得感谢政府,感谢领导者,所以遗憾归遗憾,他可从来就没抱怨过,哪怕眼前的社工小伙热心快肠,他也尽量少说吧,就只多提大孙女的事。
卢致用手指拧一拧印堂,说道:“我七岁就开始做‘背二哥’,十五岁又和人组建马帮,跑了快十年马。现在的人把我们那种人叫什么高山之舟,其实当时所受的苦难,哪里是可以用舟行江上来形容的?相当于天险的大相岭,我翻了数不清的次数,用草果祭山神时唱的歌谣,如今闭上眼也总好像还听见有人在哼唱。虽然边茶包只送到了二十几岁,落下的这一身病,也大多和那段岁月有关。”
洛桑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那么爷爷,您把对以前的回忆和现在做比较,可不得欣慰呀?瞧瞧咱国家把川藏公路修得多好哟,以前从康定到成都得走多长的路?现在走雅康高速又能有多快?这都是托国家的福呀!”
听了这番话,卢致一个劲点头:“没错没错,1958年开始我就在参与川藏地区的铁路建设,是老工人了,当然能理解修路是利国利民的千秋大业。可你无法体会我,甚至说是我前一辈的人,靠辛苦走马养家糊口,却忽然有一天闲下来,没有茶叶送了,崇山峻岭间弯曲蛇行的驿道再也不需要我们了,那种心情有多难受。不过呢,我要和你聊的不是我的过去,我想通以后也意识到,我的失落感不叫遗憾,叫守旧,呵呵,老年人的通病。”
卢致竟然能自己承认他的守旧?洛桑欣慰极了,便明知故问地说:“那您是要和我聊什么呢?”
“嗨~”又是一声长叹,卢致的目光投向虚掩的房门,“当然是我的两个外孙女咯。小的那个,马上要考大学。成绩不好,要我说今年没考上,就给她复读一年,明年希望要大些。本来以为大孙女再也不让我操心了,谁晓得突然她的生活就出了问题,我要操的心更大了。不过说来说去,根源都在我,是我拖累了那个傻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