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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卫生院里住院的病人不多,白天时会喧闹一些,到晚上熄灯睡觉时,就安静得很难听见说话声了,最多只有护士巡看病房时发出的脚步声,踏踏响着,挺能叫人安心的。
手机彻底偃旗息鼓,好心的护士姑娘试着帮我充电,看能不能开机,试了几次只能放弃。她愿意把她自己的手机借给我插卡给家人打电话,被我婉言谢绝了。
呆在山里的几天,生死悬于一线,山外的日子却一如往常那样淡淡地过着,世上绝大多数人,大致都不会认为这样的几天会有何异常。
小雨,想必也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员,正在意大利忙着见客户、谈生意,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就想念一下我吧?
最后一条发给她的微信,我明确告诉她是在西双版纳采风,接下来的一周都需要用来适应当地气候,不一定有空联络,她应该就不会再盼着我的微信,一两天收不到消息就开始着急了。
但是,我了解我的妻子,她对我一往情深,纵然我几天不和她联系,她也一定会一天给我发一条问候的微信的。在我没有手机用的日子里,她都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是多么渴望打开手机读她的消息啊,从字里行间感受她熟悉的气息,回忆与她共同度过的甜蜜时光,无疑会是我在经历完生死大劫之后最好的安慰。
可我拒绝了护士姑娘的好意,我再一次被自己的自卑打败,宁愿回避触碰与小雨有关的事物,宁愿在最需要得到亲人关怀时一个人反视内心的苦楚,依然执拗地当这是一场不会回头的旅程。
我旁边的病床上,睡着洛桑。
小伙子可是累坏了,吃完晚饭躺上床,就发出了隆隆鼻鼾声,看样子睡得无比香甜。
他在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安慰我:“许大哥,手机的事儿别着急,我爸爸有备有手机,刚才我打电话告诉他请他带过来,明天你就能有的用了。”
“明天,无可避免的就得打开手机,读小雨发给我的微信了吧?”靠着床头,我注视着窗外高悬的半轮明月发呆。
如此清亮的月儿,曾在折多山中照耀我和洛桑,山里的山石与白雪,皆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月亮却跟着我们离开那崇山峻岭,来到了这平坦的小院上空。
胡思乱想着,我竟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一路上给洛桑激发的决心,那重头开始奋斗的决心,竟在孤独中消磨掉不少,想到未来,我又有些彷徨无助,这其中甚至添加了新的负面情绪——等回到上海,我该如何收拾“离家出走”导致的烂摊子?
我在国风剧团,本来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领导不重视我,同事瞧不起我,我却依然领着一份工资。剧团若想要解雇一名职工,“旷工”是最符合《劳动法》规定的理由,难说回上海后的第一重重大打击,就是剧团人事部给我的辞退信。
我真的还有必要,回到那座我仍然依恋,却胆怯得只想逃离的城市吗?
拂晓时分,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有人轻轻拍打我的肩膀将我唤醒。
护士微笑地望着我说:“许先生,你已经睡了很久,该起来吃早餐了。”
我睁开眼望着墙上的挂钟,时间指向八点半。是啊,按照昨夜安寝的时间算,我的确是睡了很久了。
我的身体好多了,不需要再让护士照顾我梳洗,就自己去卫生间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回到病房喝粥吃馒头。
就在这时,我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汽车喇叭的轰鸣声,紧接着有人拉开铁门,随后那辆车开进了卫生院的大院。
洛桑打外面跑进来,兴冲冲对我喊:“许大哥,我爸爸来接我们回葛尔扎村了!”
小伙子可是真高兴啊,古铜色的脸庞仿佛覆盖满了外界明媚的阳光,就连眼睛也闪烁喜悦的光芒,将他总是隐藏着的快乐天性袒露无遗。
望着他,我好奇地想:“马尔康的中药材生意一再遭受挫折,和深爱的姑娘结婚又离婚,好不容易和药农们一起凑够钱买了辆货运小车,却又因疏忽大意给盗窃团伙偷走,这一连串的打击搁谁身上也受不了,洛桑又是哪来那样充足的动力,促使他能笑得如此无忧无虑?动力难道是来自他久别重逢的家人?可他的家人,不会埋怨他吗.......”
洛桑已经在帮我收拾泡水后又给晒干,有些硬梆梆的旅行包了,笑道:“许大哥你发啥呆呀?马上就能有家里暖和的床睡觉,有我妈妈和姐姐做好吃的,还可以欣赏大草原的美景,你不高兴呀?”
“我,我......”我很想说我高兴,可“高兴”两个字本来有着美好的意义,此时却竟如一根鱼骨头卡在喉咙口,我怎么用力也吐不出来。
洛桑刚想问我怎么了,时间却是不够,病房门给人用极大的力气推开,瞬间本来挺宽的门框就变得狭小,只因塞进了一个肩宽背厚,非常壮实的男人,与此同时,也卷进来一股子带着烟草气息的体味。
“洛桑好孩子!”
“额爸!”
打雷似的两声呼唤在屋里炸响,洛桑哪里还顾得上理会我?手上的功夫扔下,一步三蹦高地直冲向门口的男人,两人彼此按住肩膀对视一眼,就扎扎实实地拥抱在了一起。
“那位大叔,就是洛桑的父亲,来自大金川的葛尔扎志玛·加洛·欧桑?”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起了那人,惊叹和矮个头的洛桑相比,他的身材可真是魁梧高大啊!
洛桑连一米七也够不上,欧桑却少说也有一米八五,可是比我长得还高呢。
不过从肤色和肌肉的结实程度上看,父子二人不相上下,若把洛桑比为精力充沛的小牛犊,欧桑说不得就堪比力量足以顶起一只水缸的大公牛了!
欧桑有着打卷的长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不过那不仅不让人觉得他很懒散,反而将他的五官反衬得非常立体,特别是凸起的眉骨上两条黑雀尾羽似的浓眉,以及夹在眉间深长的川字纹,赋予了他浓厚的少数民族男子特色。
只可惜我见到他时,他的卷发已经花白,我只好暗自感叹,谁说岁月静好?岁月不过是总喜欢无声地掠夺走一个人身上的活力罢了。
父子久别重逢,场面格外感人。他们本是草原上空翱翔的雄鹰,雄鹰竟也有落泪的时候。欧桑似用粗线条勾勒的眼眶泛红,洛桑难以控制眼泪,开始不停用手背抹着眼睛。他们用嘉绒藏语互致问候,我一句也听不明白,直到几分钟后,他们终于开始说汉语,我才算可以融入他们。
“孩子,这几年让你一个人在康定城和马尔康打拼,辛苦你了!”欧桑哽咽着说。
洛桑一脸忏愧,“额爸,你这么说我都要无地自容了。我混得不好啊~”
欧桑笑了起来,抚摸着洛桑一条胳膊说:“不好?怎么个不好?我和你额母、额乜、阿妣、还有两个阿热,都认为你出色的很嘞!你说的好算啥?赚了很多钱还是当了很大官?嘿,那些叫啥成功?你自力更生的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健健康康不生病,一直都在奋斗,在我们一家人的眼里就是成功!”
洛桑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把欧桑拉到我面前做介绍:“额爸,这就是我在电话里给您提的许大哥,上海来的,他的工作是话剧编剧呢!”
欧桑一听,笑得眉眼都快挤在一起了,粗糙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哎呦呦,许先生是文化人,幸会幸会呀~我们葛尔扎志玛家的人都没怎么念过书,洛桑已经算是最有出息的了。他能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可真是我们的荣幸!同时,也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远道的客人走进葛尔扎村,就算是到了你的另一个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