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廊桥登上飞机。
再在起飞的时候,通过飞机的窗口深深地看一眼藏在云层之下隐约可见的东京。
这便是江濑千春对于东京的最后一眼印象了。
接下来,就是她在中国的生活。
对此,江濑千春自然相当期待。
但在期待的同时,她又有些不安。
毕竟这可是她第一次前往其他国家。
未知的国家,未知人民,未知的文化会对这些未知的事物感到不安也是相当正常的。
对此北澄实深感理解。
可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陪在江濑千春身边,以此缓解她的不安,其余的事情就只能靠她自己慢慢适应了,仅此而已。
然而是让北澄实没想到的是,江濑千春适应中国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上太多了。
她本就属于比较乐观、开朗的那种较为豪爽的性格。
只要谈得来,她与对方的关系就会迅速变好,有点没有边界感的意思。
而这种性格在日本人的眼中就有些自来熟的感觉了。
毕竟大部分日本人在生活交际当中都恪守着不给他人添麻烦的原则。
因此,他们在人与人交际之中会主动保持距离,把握分寸,尽量不让对方感到不快。
这一套在日本是很正常的流程。
但如果在中国民众眼中,就有点难以相处的意思了。
毕竟在大多数同龄人眼中。
只要一起在外吃顿饭,并且聊得比较开,那么你就算得上是熟人,关系再近一点就算是朋友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
夏天的露天参观展,日本人可能会因为不想给他人添麻烦,即使看见了能够躲避阴影的地方,他们也可能会因为那里已经有人休息的原因,而一言不发地站在太阳下暴晒。
但同样的情况放在中国这边就不一样了。
有阴影可以躲?很多人一起?那我也过去乘凉休息一下——根本就没有那么杂七杂八的边界感。
而江濑千春这个日本人却毫无疑问属于后者。
本就性子直来直去,不喜欢拐着弯子说话的她。
正巧与九十年代中国较为淳朴直白的民风相吻合。
也因此。
只是踏上中国不到一个星期。
江濑千春便已经与北家楼下小街的卖菜大爷大妈们混熟了。
与其说是江濑千春是个日本人,倒不如说她那爽朗的个性更像是中国少女。
见她适应速度如此之快。
北澄实也是放下心来。
至于北澄实的父母?
在九十年代便能将北澄实送出国外留学就读。
由此也能够看出北家的生活条件优渥。
再加上北澄实的父母都是做外贸生意的,观念自然比起同一年代不少人要开放许多。
他们对于北澄实找了个日本女友的事情不但没有半点意见,反而将江濑千春拉过去上下查看——特别是对她的胸口和屁股相当满意,说是安产类型,绝对不会让小孩子吃亏的那种。
这也没办法。
那会儿的长辈对这些玩意儿确实比较看重。
他们嘴巴里嘀嘀咕咕。
一会儿是欣喜自己儿子给自己拐带了一个女儿回家,一会儿又是吃惊于江濑千春白皙的肌肤与漂亮的脸孔——
不愧是日本那边来的女生啊看着就是细皮嫩肉的!
不过咱们国内的也不差嘛!
对于他们嘴巴里念念叨叨着的东西,江濑千春并不是听得太懂,倒不是她的汉语的口语水平太低,而是两人语速实在太快。
但两人眼中的善意,她还是感受到了。
所以,她将白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露着微笑,瞪着漂亮的大眼睛,像乖乖宝宝看着他们。
这种乖巧听话的态度,让二老更加满意了。
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引起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北澄实注意。
听着自家父母越来越不正经的讨论话题。
他无语地把二老赶到一边凉快去。
随后,趁着二老没过来捣乱的时候。
他将学校已经找到的消息告诉了江濑千春。
没错。
虽然在日本,江濑千春没能上完高中是一大遗憾。
但这一遗憾如今也要圆满了。
应江濑千春本人的要求,北澄实并没有给她找那种专门的留学生学校,而是就近给她找了一所资质不错的中国高中。
说实话,当看见自己身上天蓝长裤腿校服的时候,江濑千春整个人都震惊了。
因为在她的世界当中,制服这东西不应该是小西装搭配小裙子才是最标准的配置吗?
怎么到中国这边,校服就可以如此有特点?
看着平时用校服当枕头睡觉、还用它垫屁股、下雨了的时候还会把它当作雨伞的中国学生的时候。
她更是眨了眨眼睛,看着身上的校服有些怀疑人生。
嘶.这玩意儿有这么万能吗?
不过她也就只是刚开始比较吃惊。
适应力本就相当强大的江濑千春很快便适应了学校的生活。
至于学习?
这倒不用北澄实特别担心。
九十年代中国这边的学习环境与日本那边相差不多。
九十年代日本那边的‘快乐教育’也才刚刚有个苗头。
大部分日本高中生的学习强度也属于‘四当五落’——即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其余时间用在学习上便能考上大学,睡五个小时就只能落榜。
就是语文这个方面确实有些困难。
国内各种语文试题,阅读理解,古诗文,文言文一类的玩意儿,简直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尽管北澄实已经通过一年,让她的日常交流与沟通完全没压力。
但这些试题就不在这个范畴了。
有些玩意儿就算土生土长的国内孩子见了都会脑袋疼。
为此,北澄实也是下了不少功夫——主要是让她死记硬背,就算不了解意思也要先记住。
至于其他的,就只能在反复做题下弄懂这些问题。
也正因如此,这两年的江濑千春分外努力,每天都会学习到很晚。
就连北澄实的父母看着江濑千春伏案学习的模样,都有点感慨,觉得这个小女生大概是生错地方的中国人。
然而这个世界并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的。
看着江濑千春高考成绩通知单上面并不如意的高考成绩。
北澄实将目光转向江濑千春。
他想要安慰对方。
但这又不是随便安慰就能够让江濑千春放下的事情。
他有些犹豫,想要凑近。
然而——
“看样子还得继续努力啊。”
没有半分失落,也没有任何怀疑自我。
江濑千春如往常那样,对北澄实露出元气可爱的表情。
“.没关系么?”
惊讶于少女的乐观,北澄实问道。
“倒也不能说是没关系,说实话,还是挺不甘心的。要是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真会哭出声的,但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
抱住北澄实,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当初在日本的时候,那么多困难都没有打败她。
更何况现在有北澄实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直支持着她?
既然普通的努力不能考上满意的大学。
那么就双倍、三倍的努力!
自此之后。
江濑千春更努力地研读各类文言文以及古诗词理解
其他科目的进度也没有落下。
而这一年.同样也是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正式破灭的一年。
在1989年时就已经显现颓势的经济出现问题,不动产崩盘,宣布不可一世的日本正式进入了大萧条时期。
无数流浪汉、黑道大行其道。
日本正式进入‘失去的三十年’的迷茫阶段。
北澄实也接连接收到了远在日本友人的国际通讯。
他们叫苦不迭。
日本经济形势急速下行,不少工厂、公司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同样也有不少人在这一年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说实话,听到这里的时候,北澄实也有些感叹。
还好他在泡沫正式破灭之前与江濑千春回到了中国。
日本那边的事情对他与江濑千春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没有将泡沫经济的事情告诉江濑千春。
只是一直守望在她身边,看着她在这一年间的努力。
然后
又到了检验她这一年成果的时候。
高考成绩通知单下发的时候。
北澄实明显能感受到少女的手掌沁出的汗水。
“没事的。”他鼓励着她。
对方的努力,他全部都看在眼里。
如此努力用功的人,没道理最后还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在北澄实的鼓励之下。
江濑千春将成绩通知的信封拆开。
看着上面成绩的那一刻。
手掌开始颤抖。
与此同时,是她兴奋地抱住北澄实的动作。
是的。
她成功了——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很简单了。
凭借着自己本身过硬的条件,北澄实在江濑千春所在大学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英语补习类的工作,薪资相当不错。
与此同时便是对方大学就读四年的等待。
而在这等待当中,也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发生——他们结婚了。
中式的婚礼相当闹腾。
从来没见过的各种习俗,让这位来自日本的少女像是个好奇宝宝,一直抓着北澄实的母亲各种询问。
红灯笼,红婚服,招摇的锣鼓喧嚣,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在北澄实父母的见证下。
少女流利地用中文叫着‘妈妈、爸爸’。
随后——
她的目光看向北澄实。
北澄实也温和地看向她。
眼眸流转之间。
身着婚服的江濑千春。
是这场婚礼最美丽的存在.
那天晚上,江濑千春告诉他。
在这片与日本完全不同的土地之上。
她实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梦想。
她感谢北澄实,也对这片养育了北澄实的土地爱得深沉
说出这话的时候。
她满脸的幸福之色。
直到今天北澄实都还无法忘怀。
再然后.
“再然后就有了你啊。”
站在爱妻墓碑之前,北澄实笑着戳动着面前女儿的侧脸,直到她生气地抓住他的手指,这才作罢。
他转身。
入眼,是已经快要燃尽的长香。
地面上是喧闹过后,有些落寞的爆竹残渣。
像极了总是充满悲欢离合的人生。
北澄实伸出手掌,轻轻地拂去墓碑顶上的雪花。
他想到了以前的事情。
大概是长年以来父亲对她的虐打,导致她身体不知何处留下了病根。
某一天。
原本元气满满的她,精神状态突然变差。
身体的器官发生多处衰竭。
原本健康的身体也变得无比脆弱。
窗外的山峦被悠然春色笼罩,鲜花绽放。
她告诉北澄实,她希望自己这个外来者能被埋葬在这片她所热爱的土地。
只希望每年都能看见这里春日悠然的景色。
说出这话的时候。
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拼命挤出元气的笑容,就像努力绽放的山尖野花。
看着她这表情,北澄实相信,只要不放弃任何可能性。
生命力顽强的野花绝对能够挺过寒冷与朔气所组成的凛冬,再度展露春色。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
野花凋零后,却没有再度盛开。
她走出了时间外。
留下北澄实徒在时间内。
北澄实遵从她的遗愿,将她埋葬在了她生前最爱的山坡上。
小小的池面倒映着天空。
微风浮动。
云层开始挪移。
阳光落下。
之前飘落的小雪已经消散。
光芒倾撒在地上薄薄的雪面,向外反射着纯白的亮彩。
亮彩之间。
北澄实分明发现。
雪面融化后,依靠在墓碑后面小小枇杷树底,居然露出了些许青葱的春色。
并且,可能是被雪层阳光晃得有些刺眼了。
北澄实惊讶地瞥见。
在这派春日悠然之色下。
枇杷树下,有熟悉的裙摆略微飞扬。
也正是在这树荫底下。
她背负着双手。
一如当初,露出了阳光般生命力十足的表情。
对着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看着这一幕。
北澄实想要说些什么。
但出来的却不是话语,而是眼泪。
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过于想念她而产生的些许幻想。
但是
北澄实重新抬起头。
目光温和看去。
树荫下,他看见了她。
树荫下,他看见她了。
这就足够了。
当北澄实回过神的时候。
本就浅浅的雪层已经完全融化。
如天之池般清澈的山间池塘不起涟漪,岸边也出现了一缕青葱绿色。
“雪化了啊。”
北澄实喃喃自语一句。
雪化了。
是啊雪已经化了。
那.
她所喜爱的春天应该也不远了吧?
写完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