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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的老宅里没有冰鉴与水车,愈是接近晌午的时候便愈是闷热。
江萤昨夜里朦胧睡去的时候,便觉得她今日定会被热醒。
因此便也没有令连翘她们准时唤自己起身。
不曾想,等她再醒来的时候,远处的更漏声都已敲过午时。
透过帏帐的天光明亮,房内却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闷热。
仿佛是回到了还未入夏的暮春时节。
江萤趿鞋起身。
方撩起帏帐,便看见面前的春凳上新添了铜盆。
盆中放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存冰。
此刻已化了大半,正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凉气。
江萤轻愣。
又听见步履声起。
悬挂在槅扇前的湘妃竹帘被人卷起。
继而容隐清润的语声落在耳畔:“般般醒了。”
江萤循声抬眸。
恰望见容隐自屏前行来。
玉簪束发,襕衫洁净。
月白的交领如冰雪交横,掩住昨夜情浓时留下的痕迹。
但这般冷情而寡欲的表象间,那双深潭似的凤眼却倒映出她如今的模样。
两靥轻绯,云鬓蓬松。
本就宽大的寝衣领口松松敞开着。
洁白的肌肤间满是令人面红的旖旎痕迹。
江萤脸颊倏地红透。
她连忙伸手掩住领口,慌乱得都有些不敢去看容隐的神情。
她想,这件寝衣定是容澈给她穿的。
也不知道他是敷衍还是故意。
竟然穿成如今这副样子。
简直比不穿都要露骨几分。
羞窘交织间。
她感受到容隐的目光轻落在她的领口。
继而沉水香清淡的味道变得明晰。
是容隐抬步行至她的面前。
他微垂眼帘,眼底的思绪并不明晰。
似有许多话想要询问,但仍是轻轻止住语声。
仅是抬手替她将领口的玉扣阖好。
“般般既然醒了,便先去洗沐吧。”他道:“孤在此等你。”
江萤心跳微快。
都不知是窘迫还是紧张。
她不敢抬首看他,唯有轻点了点头,便转身匆促地往浴房里去。
浴水与换洗的衣物很快备好。
江萤也不好耽搁。
比往日里更快地洗沐后,便更衣回到她的闺房。
而容隐正在房中等她。
他独自坐在临窗的木椅上。
面前的案几间搁着一碗棕褐色的汤药。
见她前来,他修长的手指轻碰了碰碗壁:“李太医的汤药。”
“每日两碗,如今还需服用半月。”
江萤脸颊微红。
也猜不准容隐是否是在借这碗药提醒她李太医医嘱的事。
少行房事,不可太过纵欲。
而她昨夜的行径显然是与医嘱背道而驰。
但容隐不言明。
她自然也是赧于启齿。
短暂的静默后。
江萤接过药碗,匆匆将汤药饮下。
决定将此事蒙混过去。
容隐也并未点破。
他仍坐在临窗的木椅上,那双鸦青的羽睫抬起。
目光深深落在她的面上。
八岁到十六岁。
从稚龄女童到明丽如芍药的少女。
江萤的变化极大。
即便是如今知道实情。
他也难以将面前姝丽的少女与记忆中爱哭的糯米团子联系到一处。
那容澈又是如何得知?
还是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所遗忘了吗?
容隐眉心微敛?()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思忖着与她核对:“若是孤不曾记错。般般年幼时并不住在此宅。”
“那家人也并非官宦人家,而是城中商贾。”
江萤原本很是紧张。
但听他没有提起昨夜的事,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点头答道:“臣妾的外祖很喜欢臣妾。故而每到夏日的时候,臣妾总是住在母家。”
她道:“臣妾的母家确是世代经商。”
容隐指节微屈。
若是如此。
家宅,身份,容貌都对不上的情况下。
容澈并无理由认出江萤。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
容隐终是抬起目光。
他看向面前的少女,语声很轻地询问道:“般般与他之间,有什么孤未曾知晓的事吗?”
江萤羽睫轻扇。
容隐亲口告诉过他。
白昼与黑夜之间的记忆相通。
既然相通,那又怎么会——
思绪未落,她却似又想起了什么。
“好像是有。”她讶然轻声:“在臣妾八岁那年的夏日,殿下曾经问过臣妾的名字。”
容隐顺着她的话往前回忆。
他微微敛眉:“孤并不记得此事。”
江萤也仔细回忆道:“那时候好像已经入夜。殿下避开旁人来见臣妾,让臣妾将名字写在掌心……”
她说至此,便也回过神来。
竟是同样的方法。
她写的容隐掌心的字,容澈不能知晓。
她曾经留在容澈掌心的名字,容澈也始终没有告诉容隐。
甚至她还记得,在她写完名字后,容澈还冷着脸警告她‘不必再告诉旁人。’
年幼的时候她未曾多想。
如今容澈指的旁人是谁,自也是昭然若揭。
江萤略微有些心虚,悄然抬眼觑向容隐。
而容隐微垂眼帘,视线落在案前几道碎光之间,似也循着她的话音,忆起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事。
()许多看似不合常理的事,如今也皆能解释。
在他的沉默里,江萤也愈发心虚。
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将此事带过的时候,近处的槅扇被人叩响。
廊上传来连翘的声音:“殿下,太子妃,午膳已经备好。可是如今便要送来?”
江萤正愁没有打岔的人。
如今听见连翘询问,便轻扇了扇羽睫道:“臣妾的闺房没有寝殿那般宽敞。不知殿下可愿随臣妾到花厅用膳?”
容隐亦敛回思绪。
许是看出她的心虚,他并未在她与容澈的事上深究,仅是轻笑了笑道:“客随主便。”
江萤闻言莞尔。
起身与他并肩走向前院的方向。
待他们行至花厅的时候,连翘与宫娥们已将午膳备好。
也不知是出行在外的缘故,还是特地照顾她的口味。
今日除却东宫惯有的菜色外,还额外多添了几道永州城里特有的菜肴。
而离江萤最近的那道,恰好是一碟金黄酥脆的银杏酥饼。
江萤原本正随容隐入座。
见到这碟酥饼,不由得轻愣了愣,偏首问旁侧的宫娥:“怎么想起上这道点心?”
那宫娥以为是不合她的口味,紧张地低头答道:“是帮厨的嬷嬷们听说,太子妃在家中的时候常用这样糕点。因此奴婢才自作主张,还望太子妃恕罪。”
容隐也停箸看向她:“般般不喜欢这道点心?”
“没有。”江萤摇头:“臣妾很喜欢这道点心。”
永州城里多银杏。
风干保存好的银杏仁也是一年四季皆有。
因此这也是曾经餐桌上最常见的,也是她母亲最拿手的一道点心。
近乎伴随她整个童年。
直到后来母亲离世,继母柳氏过门。
她不喜银杏里浅淡的苦味,因此这道菜便再也没有上过餐桌。
江萤微垂羽睫。
以银箸挟起一块酥饼轻咬了一口。
厨娘的手艺很好。
酥皮松脆,油而不腻。
些许的山楂将银杏原本微苦的味道掩盖,仅余果实本身淡淡的回甘。
与她母亲的做法大相径庭。
令她有顷刻的离神。
容隐的目光淡落。
他并未去尝那块银杏酥饼,仅是思量着启唇道:“孤好像也许久未曾见过般般做糕点了。”
“臣妾本就很少做糕点。”江萤羽睫轻扇,思绪也从酥饼间抽离:“而且殿下说,臣妾做的糕点难吃。”
容隐轻声:“孤从未说过。”
短暂的讶然后。
江萤也回过神来。
那句话是容澈说的。
嫌弃她做的糕点难吃的,好像一直都是夜里的殿下。
江萤略微犹豫,顷刻后还是问道:“殿下想吃臣妾做的糕点吗?”
容隐略想
了想,便也微微颔首:“若是般般愿意。”
江萤轻应。
她搁下银箸,正想往小厨房里去。
但方起身,皓腕便被容隐握住。
“等午膳后吧。”他眼底笑意淡淡:“并不急于一时。”
江萤面颊微红,低头轻轻应声。
夏日食欲不佳。
这场午膳很快用完。
待宫娥们将剩余的菜肴撤走,江萤便也起身前往江府的小厨房。
整整半个时辰后。
江萤方自小厨房里回来。
跟在她身后的连翘则将食盒里装着的几样糕点放在他们面前的小案上。
整整五碟糕点。
其中便有午膳时见过的那碟银杏酥饼。
在江萤忐忑的视线里,容隐执起银箸,尝了口她亲手做的酥饼。
酥饼油润,银杏的苦味浓郁。
与好吃两字相差甚远。
容隐却没有搁箸。
而是平静地将剩余的半块用尽。
江萤忐忑地看着他。
此刻也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不觉得难吃吗?”
容隐短暂地搁落银箸:“做糕点的时候,般般应当尝过。”
他温声询问:“般般会觉得难吃吗?”
江萤轻轻摇头。
但旋即又轻声道:“许是因为臣妾的母亲就是这样的手艺。臣妾自幼吃得惯了,自然也不觉得难吃。”
她说着有些赧然:“殿下若是吃不惯的话,也不用勉强。令人撤了便好。”
容隐却没有下令。
再启唇的时候,他的语声里带着清浅的笑音:“同样是自幼吃到,为何般般会觉得孤会不习惯呢?”
江萤轻愣了愣。
也随着他的话而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正跟着母亲学做糕点。
做出来的点心无论是卖相还是口味,都比如今还要糟糕得多。
府里没有人敢试吃。
她就只好拿给新认识的‘沈家兄弟’。
沈家弟弟脾气暴躁。
在吃完第一口后就表示这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在他们那里狗都不吃。
她听见后很是委屈。
回到府里还因此哭了半宿。
好在第二天沈家哥哥过来找她。
为他弟弟的态度道歉,并尝了她新做的所有糕点。
也没有指责她做得难吃。
后来她每次做好糕点便拿去给沈家哥哥尝。
数年里大抵有上百次。
说是吃得惯了,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江萤脸颊微红。
终是没再让他撤去。
糕点用罢,便是每日里最热的晌午。
庭院里日光如金,照得青石地面都要腾起白浪。
烫得人难以走下游廊。
江萤便猫在她的闺房里,就坐在盛满冰的铜盆边上,小口小口地用着冰镇好的乌梅汤。
不知不觉间两碗用罢。
正当她想用第三碗的时候,容隐将湖笔轻搁在她的手畔:“般般若是无事,可愿与孤共绘?()”
江萤眼睫轻眨。
她也是正经的闺秀出身。
琴棋书画自然都在闺中学过。
但她更擅长的是音律。
在丹青一道上,自然就没有那般精妙。
“殿下想要画些什么??()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她有些犹豫地道:“若是要画人像,臣妾恐怕没那般擅长。”
容隐轻笑了笑:“般般先起笔,孤跟随便好。”
江萤轻轻点头。
也起身走到他的长案后。
案上放着文房,铺着洁白的宣纸。
而压在其上的镇纸,正是容隐当初送她的那枚陶瓷猫儿。
江萤杏眸微弯,落笔也不再迟疑。
容隐站在她的身侧,垂眼看着雪白的宣纸上渐渐浮现出记忆中的场景。
白墙青瓦,卵石小径。
紫藤垂挂的月洞门后,是铺满日光的青石桌椅。
慵懒肥胖的狸奴正在桌上小憩。
这是永州城里的夏日。
也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光景。
容隐薄唇微抬,也提笔将这份记忆补全。
随着笔墨绽开,原本空荡荡的青石凳上也出现一名五六岁的女童。
白玉盘似的小脸,藕节似的手腕。
那双黑圆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正坐在树影里捧着西瓜。
恰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殿下画得真像。”江萤忍不住感叹:“臣妾自己可能都没有记得这般清楚。”
容隐指尖微顿。
羽睫也微微垂落。
他想,其实他的记性没有江萤想得那般好。
甚至是越靠近幼时的部分便越紊乱。
但他依旧记得江萤。
他童年时唯一的玩伴。
年幼时他被离魂症所困。
八岁时便离开母亲来到寿康宫中,随着他的皇祖母一同生活。
没有朋友,不设伴读,连至亲的手足也皆不亲厚。
他每日里面对的是久病的皇祖母。
是南书房里执教严厉的太师与太傅。
是敬畏皇权,面对他战战兢兢的宫娥与宦官。
单调重复得像是被人誊抄过千遍的文章。
直到。
他在永州城里遇到江萤。
容隐唇角微弯:“若是孤能早些认出你便好。”
江萤指尖轻蜷。
不知为何有些内疚。
若是她当初没有听容澈的话。
抑或是她不将书信放在枕头底下——
但思绪未落。
容隐清润的语声便落在她的耳畔。
“如今也并不算晚。”他道:“还有数十度春秋。”
江萤轻愣。
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向他。
盛夏时的日光瑰丽,落在他的发尾粲如鎏金。
炽热的夏风自窗楣间吹来,令彼此的发丝交错相缠。
容隐安静地看着她。
寒玉般的手指轻拂过她的耳畔。
替她将几缕碎发挽起。
江萤仰脸看他。
听见她的心跳声愈来愈快,像是夏日里落下的一场疾雨。
容隐与她的目光交汇。
眼底的笑意如透过竹篾纸的日光般清浅铺开:“般般,孤改变主意了。”
“数十度春秋遥远,愿争眼前朝夕。”
江萤微扬起脸。
那双鸦青的羽睫蝶翼般轻轻一扇。
又在夏风里轻柔垂落。
庭院里蝉鸣如沸,墙角榴花欲燃。
瑰丽如金的日光中,容隐俯身,轻吻上她的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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