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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萤闻言急忙起身。
目光扫过放在案角的银质更漏,看见漏刻已过了戌时,心弦顿时绷紧。
往常这个时辰,容澈早已到了她的寝殿。
今日迟迟不来,宫女又这般惊慌。
怕是真的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若是容澈当着众人的面发起疯来,事后可不知要如何收场。
江萤愈想愈是焦急,步履匆匆行至槅扇前。
打开槅扇便拉过那宫娥的手:“我这便过去,你替我引路。”
宫娥连连点头,半步也不敢停留地带着她往祠堂的方向去。
经过两座庭院,绕过三五道游廊。
宫娥带她走到祠堂附近的湖光园前。
她的侍女连翘就站在月洞门前,正着急地踮着脚往里张望。
见到宫娥带着江萤过来,连翘近乎是小跑着迎到她的跟前,急切地向她禀报道:“太子妃,奴婢找遍了东宫也没找到江姑娘。就唯独经过这里的时候——”
她话未说完,江萤便已听到了园里凌乱的水声。
隐约间还混着几道女子凄厉的呼救。
连翘显然也是听到了。
她畏惧地缩了缩身子,又指了指不远处持刀站立的段宏:“段侍卫不让奴婢们进去。”
江萤此刻也能大致猜到园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略微颔首,接过连翘手里的风灯便抬步往园内走去。
走到段宏跟前的时候,段宏的身形显而易见地顿了顿,似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她。
但许是想到此前的遭遇。
许是想到那块‘可以去东宫任何地方的玉牌’,他最终还是艰难地侧过身,假作没看见她的模样。
江萤也没有停步。
她快步走过段宏身边,循着水声走到园里的人工湖前。
容澈独自立在湖畔,看向湖心的目光凌厉冰冷。
而湖中隐约有一道身影在沉浮挣扎,凄厉的呼救声不住从她口中传来。
湖水漆黑,江萤看不清她的容貌。
仅能从她的呼救声里认出,这似乎正是她的庶妹。
江玉媱。
“殿下?”江萤惊愕出声。
“过来看戏?”听见她的声音,容澈也并未回首,显然是余怒未消:“那就自己找个地方坐着。”
江萤犹豫着看了看还在水里挣扎的江玉媱。
见她暂时还没有要沉底的模样,便又试探着询问身旁的容澈:“她是如何冒犯到殿下了?”
容澈冷声:“她挡了孤的路。”
“就为这个?”江萤微怔。
但还未来得及再问。
她便听见凌乱的水声似乎到了近前。
是江玉媱挣扎着扑腾到了岸边。
此刻她大半个身子还泡在湖里,唯独右手伸出了湖面,正扒着砌湖沿的青石拼命往岸上爬。
遮住大半张脸的湿发衬着那张花了妆容的脸,令她看起来非但没有半分美艳,反倒像是小池塘里爬出来的狰狞水鬼。
江萤明眸睁大,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紧接着又是一声水响。
是容澈阔步上前,没有半分迟疑地将半个身子刚搭上岸的江玉媱重新踹回湖中。
水花四溅。
容澈厌恶地侧身避开,同时神情不善地还愣立着的江萤:“要看戏就自己找地方坐着,难道还等着孤去给你搬张椅子不成?”
“臣妾不敢。”江萤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偏首看向容澈:“她真的只是挡了殿下的路吗?”
与容澈相处的这段时日。
她多少也对他有些了解。
他虽然脾气坏了些,喜怒无常了些,蛮不讲理了些——
但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非要将人淹死在湖里。
像是察觉到她的疑虑。
容澈拧眉侧过脸去:“要看戏就好好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江萤觉出端倪,正迟疑着还想再问几句。
却听见湖里的水声似乎变得小了。
她连忙提着风灯往湖面照了照。
见原本还在水里挣扎的江玉媱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渐渐有要沉底的征兆。
“她死在东宫里毕竟不好。”江萤心跳加快,转身便想唤人:“臣妾去让人将她捞起来。”
她说完正想抬步,手腕却被容澈紧紧握住。
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江萤往后踉跄两步,就这样被迫回到他的面前,仰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扣在她腕间的长指收紧,那双深邃的凤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你是在可怜她?当初你自己泡在水里的时候,怎么不见她来可怜你!”
“殿下是说年节前的事?”江萤愕然睁眸:“殿下不是早就知道?”
怎么会在今日倏然去翻旧账?
容澈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顿了顿,但言语间气势丝毫不减:“孤凭什么知道?你何时与孤说过这件事?”
他剑眉拧得更紧,言辞里显出几分烦躁:“当时只有你在水中,谁知道你是自己落水,还是被旁人推下水?”
江萤有些懵然:“臣妾又不是孩童,怎么会自己落水。”
容澈质问:“事后你不会与孤告状?”
“找殿下告状?”江萤惊愕道:“那时候臣妾还与殿下不熟,怎么可能来东宫找殿下告状?”
她说着又望了眼湖面,顿时有些着急:“这些事等之后再说,还是先将人捞起来要紧。”
江萤转身欲走:“再不捞人,她可真要死了!”
“脏了孤的湖。”容澈眼底戾气一闪而过,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不过也无妨,明日孤便让人将这湖填了,改成东宫里的马球场!”
江萤被他拽着走不动半步,更是急得眉心生汗。
且不论江玉媱是否罪不至死。
光是如今的情形来看,
她便绝不能死在东宫。
自永州城回来后,长安城里时局吃紧,四处风声鹤唳,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东宫。
若是江玉媱,太子殿下的妻妹,半夜衣衫不整溺毙在东宫小池塘,京城里还不知道要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
且太子殿下本就殚精竭虑,更不该因她的事而再添烦忧。
但与如今正在气头上的容澈讲道理显然是说不通的。
她拉住容澈的衣袖,情急下有些口不择言道:“殿下先让人捞她上来,若还是觉得不悦,可以找臣妾泄恨。臣妾绝无怨言。”
话音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此刻想往回收显然是已经晚了。
立在她对侧的容澈俯身欺近,豁然抓起她的手腕,那双晦暗的凤眼里怒意更浓:“江萤,你将孤当成什么?”
酒色上脑的昏聩之徒吗?
“臣妾不是那般意思……”江萤急忙改口:“臣妾的意思是,既然这桩事的根源在臣妾,便应该由臣妾来让殿下息怒。”
容澈瞪视她片刻,倏然怒极反笑:“孤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他厉声对园外道:“段宏,捞人!”
有容澈的命令在,段宏来得极快。
近乎是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将江玉媱从人工湖里捞了起来。
虽说还有口气在,但此刻的江玉媱已然是被水呛昏了过去,一摊烂泥似的软倒在地上。
容澈看也不看,只寒声对段宏命令道:“连夜送去宗人府。”
段宏称是,拖起软倒在地上的江玉媱便想离开。
然还未动身,便又听见容澈寒厉的语声:“孤不想再听见她胡言乱语!”
“是。”段宏低首:“属下知晓。”
*
段宏离开后,江萤与容澈回到她的寝殿。
宫人遣退,槅扇掩上。
容澈便径自坐在她的榻上,也不言语,仅是神情阴鸷地看着她。
像是在问她有什么手段。
江萤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原本想拿出来的书信此刻是碰也不敢碰,唯有硬着头皮去拿放在旁侧的月琴。
“殿下想要听琴吗?”
容澈冷声:“喜欢听琴的是容隐!”
江萤连忙收回手,又去拿旁侧放着的话本:“那臣妾给殿下念话本听?”
容澈眼底愈寒:“孤识字!不需要你来念!”
江萤迅速缩回指尖,悄眼窥着他的神情:“那要不,还是去景春园里看侍卫们打马球?”
容澈倏然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更差:“是你说的,孤半夜找人打马球的样子像是昏君!”
他说至此,愈发恼怒:“之后你是不是还要让孤做个女红?孤还记得,你做的那个丑东西——”
他说着,便要打开最近那只屉子,拿出江萤幼时做给他的人偶。
江萤先是一愣。
继而急忙上前两步,紧紧
握住容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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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江萤不敢说屉子里放着陈三郎的书信,唯有硬着头皮找补道:“臣妾,臣妾想去殿下去东宫外看看。”
容澈微微眯眸:“如今正在宵禁。”
江萤小声:“殿下也不是没在宵禁后出去过……”
她说着瞧见容澈脸色不好,便又连忙改口:“臣妾有想带殿下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容澈追问道。
江萤本就是情急之下改口,此刻自然答不上来。
她心虚地垂了垂眼,伸手拉过容澈的衣袖:“殿下随臣妾过去便知道了。”
容澈剑眉紧凝。
他本能地觉得江萤是在骗他。
但又找不出确实的证据。
片刻的僵持后。
他终是自江萤的榻上起身,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向槅扇前行去:“孤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
星月初升时,江萤与容澈自角门离开东宫。
顺着江萤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前。
宵禁后的长街清静,拂面而来的夏风微带凉意,吹散弥留在东宫里的剑拔弩张。
两人并肩在夜色里行出许久,江萤也终是为她临时找补的说辞找到了合适的地点,紧绷的心弦悄然松下。
“还有多久?”在走过第三道街口的时候,容澈终是忍不住皱眉问她。
“就快到了。”江萤说完,眼眸微微一亮:“就是这里。”
她拉着容澈上前,将手里的风灯高高举起,照向眼前的水面:“殿下觉不觉得,这里像是永州城里的织女湖?”
容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
脸色当即黑下。
“江萤,你在敷衍孤?”他伸手掰过江萤的脸,让她自己去看:“这两个地方除了都有水之外,还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江萤轻眨了眨眼:“织女湖圆如镜,这座湖弯如弦月,若是在岸边看,确实不像。”
“但若是能够乘舟到湖心的话,殿下便不会这般想。”
容澈瞥她一眼。
又侧首看向湖岸。
摆渡的船翁早已归家,唯有几艘小舟闲散地泊在岸边,随着水波柳叶似的起伏。
“孤倒要看看,能有多相似。”容澈冷嗤,带着江萤上了其中一艘小舟。
系舟的纤绳解开,丈许长的竹篙点过河底。
小舟离岸,往湖心而去。
永州城三面环水。
江萤幼时也乘过数次这样的小舟,便也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
她仅是安静地坐在舟尾,将带来的风灯放在身侧,托腮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湖面。
“有什么好看的?”容澈冷冷道:“若是孤没看出有何特殊之处,就将你丢进湖里喂鱼。”
江萤也不慌,她看着水面轻轻点头道:“由殿下处置。
()”
容澈冷嗤了声,暂且没再言语。
小舟悠悠向前。
将要行至湖心的时候,那小小的一圈灯辉外,原本漆黑的水面倏然有了光彩。
起初仅有一两跳跃的光斑。
但很快便随着小舟向前而变得五彩斑斓。
容澈持篙的动作停住,偏首看向离他最近的湖岸。
岸边是夜夜笙歌的秦楼楚馆。
而他们此刻身在弦月的中心,离那些楼阁最远的那端。
听不见楼中的淫词艳语,却能看见五色灯辉倒映在水面。
潋滟,薄透,像是洁净的日光穿过明净通透的琉璃宝器。
亦像是他在从不宵禁的永州城里看见的万家灯火。
“殿下如今可觉得相似?”坐在船尾的江萤弯眉问他。
“也就几分相似。”容澈将手里的竹篙弃到一旁,即便是此刻语调也没半分友善:“孤还不能细想这光是从哪照过来的。”
江萤被他说得微微面热:“形似也是似,殿下还是不要细想了……”
容澈瞥了她眼。
像是懒得反驳,索性就在她身旁坐下。
本就细窄的小舟霎时间变得拥挤。
布料相贴处的温度迅速攀升,让彼此的心跳都变得明晰。
水风拂动湖面,带来远处楼中缥缈的乐声。
江萤指尖微蜷,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局促。
她悄悄往船舷处挪了挪身子,主动打破了这份寂静:“殿下离开东宫前说,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
她想着放在屉子里的那封书信,有些心虚地开口问他:“江玉媱与殿下说了什么吗?”
容澈没有看她,神情有刹那的冷厉。
‘不想听此人胡言乱语’
这句话其实与说过什么无关。
仅仅是一句命令。
但他此刻并不想与江萤解释这些。
索性就顺着她的话答道:“空穴来风的事。孤不想重复。”
江萤忐忑地应了声。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又是顷刻的寂静。
坐在他旁侧的容澈唇线越绷越紧。
最后终是侧过身来,那双窄长的凤眼里不悦之色渐渐深浓:“江萤,你平时对着容隐的时候,话可没有这么少!”
江萤杏眸微睁。
有些紧张地绷直了脊背。
毕竟这可是在湖心,而她并不会水。
若是容澈真的一怒之下将她丢进湖里,她可就真的喂了鱼了。
“臣、臣妾……”江萤慌忙找着话题。
也许是今日说的话太多的缘故。
她此刻越是紧张,反倒越是说不出话来。
眼见着容澈的脸色愈来愈差,她也越来越慌乱。
就当她觉得容澈快要将她丢下船的刹那,她急忙问道:“殿下想观舞吗?”
容澈抬眼,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去哪看?”
他看向那些秦楼楚馆:“你要带孤逛青楼?”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江萤连忙否认。
她犹豫着看向小舟两侧的水面:“臣妾学过舞蹈,只是从未在船上……”
“要献舞就献。”容澈语调不耐:“不会让你掉到湖里去。”
江萤有点不敢信他。
但自己说过的话不好反悔,她还是扶着船舷自船尾站起身来。
今夜风清月明。
微澜水面倒映着灯辉与明月,水风渡来远处缥缈的歌声。
而她则在水上踏歌起舞。
盈盈秀靥,袅袅细腰。
她丝毫不见半点素日里的谨慎与不安。
绛色宽袖随着腰肢反折而长垂至水,又在朔风来时轻盈起身。
腰间系着的环佩交撞不休,裙裾间垂下的五色璎珞旋转如飞。
碧绿的披帛曳过浅青色的山水裙裾时,岸上辉煌灯火与水中明月交映,映照出整个盛世长安。
容澈目光停驻,不再挪开寸许。
当这支舞渐入佳境。
江萤已然忘记自己还身在舟上。
随着一道漂亮的翘袖折腰,柳叶般的小舟倏地一晃。
在她坠入水中之前,容澈迅速起身。
在踏住船舷的同时,他抬手握住少女纤细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
如同接住一朵盈盈坠下的花。
江萤惊慌间紧紧揽住他的颈,直到片刻后回神方急忙松开。
“殿下。”她忐忑地看向容澈。
不知他是否会因方才的失误而恼怒。
容澈却没有动怒。
他微抬了抬眉,顺势问她:“如今怎么不说了?”
没头没尾的话,令江萤愣了一瞬。
“说什么?”
容澈道:“说孤像是半夜召宫女前来殿前跳舞的昏君。”
江萤还没有彻底从方才的变故里回过神来。
她未经太多思考便下意识答道:“昏君是强迫旁人的。今夜给殿下献舞,是臣妾自愿的。”
容澈睨了她一眼,顷刻后便转过身去,捡起弃在一旁的竹篙。
“巧言令色。”他冷冷道。
江萤张开唇瓣,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
可还未启唇,便在水中看见了容澈的倒影。
他微抬着眉,唇角轻弯了弯。
似乎在笑。
江萤怔了怔。
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清。
竹篙点水,水中的倒影瞬间支离破碎。
容澈再回头时,依旧是素日里凌厉的模样。
“巧言令色,回东宫再找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