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一过,新年钟声敲响,赵若明在异世界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新年终于来了。
江绘伊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听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那一滴悬而未落的清泪,终于缓缓滑了下来。
这顿年夜饭,她从下午四点钟就开始准备了。
她一个人快活地在厨房忙忙碌碌,没让任何人掺和做菜的工序。——吴妈回家和家人过年了,其他的佣人们也放了年假。事实上也只有江绘伊自己可以下厨了。
段野去参加校园舞会了,段成放大年夜还在加班,唯有段继之和江绘伊两人在家。
若是从前,他们两个早就快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非叫这个家的每个角落都印上他们二人的身影不可。可时移世易,心境早已不同。
在江绘伊刚下厨的时候,段继之就劝说过她,段鸿迹每到年关一向忙碌,不回来吃年夜饭也是常有的事。江绘伊何必如此下功夫?
江绘伊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差,连一年中最重要的这一天也无缘和段鸿迹一起度过。不得已,段继之只好叹着气,给江绘伊打下手,洗洗菜递递酱油什么的。
到如今,段继之的话终于应验了。
隔着朦胧的泪眼,江绘伊望着满满一桌子菜。她的厨艺如今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至少能把食物做成可食用的模样了。
烧糊了的鱼,汇聚了多种中药材、专门为病号段鸿迹量身定制的药膳版佛跳墙,酱油放多了的东坡肉,张牙舞爪死不瞑目的大龙虾……还有那一个个收放自如、千姿百态的饺子。
虽然卖相可笑,味道可疑,但这一桌菜无疑用了江绘伊十成十的心思。
从冒着热气到渐渐变温变凉,到现在,汤上已经漂起了一层半凝固的油脂。
就像江绘伊的心,从滚烫的期待,跌至如今的冰冷彻骨。
段继之见状心中不忍,劝了数次“荟荟,要不你先吃吧”,都被江绘伊拒绝了。
段家的大门终于开了,有人走到了餐厅中!
江绘伊满含期待地望了过去——是段鸿迹回来了吗?!
让她失望了。来者并不是段鸿迹,而是段野。
段三少气得像一只冬储粮都被人挖走了的松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自己舀了一大碗汤,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欸……”江绘伊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野把凉透了的汤一口掫了。
段三少皱着眉咂了咂嘴,评价道:“这汤怎么一股中药味儿?”
江绘伊:“……”
江绘伊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那是专门给你爸煲的。”
“啊?药膳啊……”段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抬眼看到江绘伊,愕然道:“呃……您回来了?”
段野没有段继之那么厚的脸皮,也没有段成放那么稳定的心态,一般情况下是很难对着江绘伊那张年轻的脸叫出“母亲”来的。
叫姐姐乱辈分,叫妈拉不下脸,段三少肯叫一声“您”而不是“喂”,已经是莫大的成长了。
江绘伊一愣,摸了摸脸,才意识到,她刚刚一直在暗自垂泪,泪水把口罩都浸湿了。江绘伊觉得很不舒服,就把口罩扯下来了。
段野尴尬地放下了筷子,疑惑道:“您,回来吃团圆饭?”
江绘伊深吸一口气:“这饭本来就是我做的。”
“哦哦。”段野恍然大悟,“难怪呢,我就说吴妈的刀工没这么差。”
江绘伊:“。”
段野是全家唯一一个对江绘伊事件一无所知的人。他既不知道江绘伊为什么离开段家,也不知道江绘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是因为不关心,二是因为脑容量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个问题。
这些日子,段继之和段鸿迹自不必说,就连段成放,在见到戴口罩的江绘伊第一眼的时候,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只是顾及着大家的面子未曾说破罢了。
唯有段野,依旧无知而幸福地以为江绘伊是家里专门雇来做药膳的专家,还时不时去段鸿迹那里蹭一口吃!
直到此刻,段野才意识到——“原来,最近在家里给我爸做药膳的,都是你啊!”
网速快到段野这样,基本也就告别自行车了。江绘伊没跟他计较,无力地点了点头。
段野的脑回路跟旁人不同,闻言还怪不好意思的:“你早说啊!我看你天天戴个口罩在家里窜来窜去,还怀疑你是警方派来的暗线呢!”
江绘伊对段野的智商和情商还是了解得比较充分的,闻言努力压抑着无语,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事了。今晚过得怎么样?你似乎不太开心?”
哪壶不开提哪壶。
段野一下子泄了气:“别提了。”
“我给你做的造型不过关?”江绘伊可不允许别人质疑她的审美,一下就急了。
“没有。”段野垂头丧气道,“很帅。我刚到舞会上,就有六个小姑娘邀请我跳舞。连我的死对头言非语,都问我找的哪家造型师。”
江绘伊这才松了口气:“这不是好事吗?”
“是挺好。”段野沮丧道,“我心想,这不得把小明迷得死死的?结果这家伙根本就没有审美!宁可跟一个穿得像企鹅一样的路人甲跳舞,也不多看我一眼!”
江绘伊一听,自己精心设计的完美妆造竟然输给了企鹅装,顿时有些破防:“具体是什么装扮?我听说pngun!最近出了一款黑白相间的礼服,难道对方穿的是那件?”
“什么乒乒乓乓的。”段野气道,“都不是。是一件地摊上买的羽绒服,价格?一百块?我不清楚。”
江绘伊差点晕过去。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她的造型技术出了问题!
“难道对方长得比你还英俊?”
段野恨恨地抄起一碗饺子,夹起一只来,狠狠地咬了一口。
段野吃着饺子,含含糊糊道:“长得也就一般吧。瘦得豆芽菜似的。赵小明这辈子审美也就那样了……唔唔,饺子真好吃,就是有点凉了。”
段野这番话充满了阴暗而小心眼的嫉妒,稍有脑子的人就能听出来。若是对着段成放说,只会换来一阵大肆嘲笑。好在坐在他面前的是爱情至上的、感性的江绘伊。
与段野堪称段家双璧卧龙凤雏的江绘伊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番说辞,附和道:“罢了罢了,段野。也许你那心上人就是喜欢清瘦的呢?也是会有人追求白幼瘦的小男生的。”
江绘伊自己是对这种审美嗤之以鼻的。饺子要吃烫烫的,男人要找壮壮的。江绘伊就喜欢段鸿迹那种肩上能跑马,走路像座大黑塔一样的伟岸型男人。
段野疑惑道:“是吗?虽然那个路人甲是个女的——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看来我年后得减减肥了。”
等等。女孩?
江绘伊震惊地望着段野。
段野连人家的性取向都没搞懂,居然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去求偶了?
不不不,更重要的是,段野明明已经因为性别折戟沉沙了,却还是不肯放弃,甚至打算年后减肥再战?
江绘伊的嘴巴张了张又合了合,因为段鸿迹的不归而哀伤不已的心,忽然渐渐平复了下来。
与段野的求爱之路相比,自己遇到的那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
也许她缺少的正是段野这份勇气——看来,她也要主动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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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鸿迹忙到二半夜,终于回到了段家。匆匆洗漱一番后,便上床睡觉了。
是夜。
段鸿迹一个人躺在卧室中,睡得很熟。
吱呀一声,一道身影推开门走了进来。
段鸿迹太累了,甚至没有拉窗帘。皎洁的月光照在段鸿迹脸上,为他打上了一层镀银的绒光。
江绘伊缓缓走到段鸿迹床前。
段鸿迹的鼻梁挺直,睫毛也很长,这副精致的五官在脸上投出了浓淡不一的阴影。
江绘伊冰凉的手指沿着那些灰暗的阴影一路逡巡,缓缓抚上了段鸿迹段鸿迹的嘴唇,又上划至紧闭的眼睛。
江绘伊不喜欢段鸿迹的嘴唇,因为那里总是吐出刻薄的话语。
江绘伊不喜欢段鸿迹的眼睛,因为那里总是传来薄情的目光。
江绘伊甚至不喜欢段鸿迹的耳朵,因为那里总是对她的倾诉充耳不闻;江绘伊更不喜欢段鸿迹的头发,因为那上面总是时不时冒出星星点点的白发,让江绘伊看了心痛不已。
就是这些江绘伊不喜欢的东西,组成了这个让江绘伊又爱又恨、欲罢不能的段鸿迹。
江绘伊缓缓弯下腰,闭上眼睛,试图去亲吻那双薄情寡义的唇……
就在即将接触到的那一瞬,段鸿迹豁然睁开了眼睛!
又是这种淡漠的、无机质的眼神!
骨子里对危险的本能迫使江绘伊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望着段鸿迹。
她怎么感觉……怎么感觉,这不是段鸿迹……
“宿主,醒醒,别再睡了。”203呼唤道。
赵若明的精神体被203摇醒了,疲倦道:“嗯?”
203道:“江绘伊夜袭。”
赵若明这下子真给吓清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段鸿迹打开了灯,漠然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清明,只是嗓音还带着熟睡刚醒的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江绘伊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来看看你的伤。”
“我的伤快好了。”段鸿迹捏了捏鼻梁。
对方仿佛并不惊讶江绘伊的出现。这让江绘伊心底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早就知道我回来了,是不是?”
段鸿迹没有否认:“是。”
江绘伊连呼吸都放轻了:“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段鸿迹淡然道:“看到你的第一眼。”
!!!
江绘伊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了段鸿迹的被角:“那你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点破,是不是因为,你想留下我……?”
江绘伊本来不对这句话的回答抱任何希望——因为段鸿迹本来就是条嘴毒心黑不留情面的老鳄鱼。谁承想对方看了江绘伊一眼,竟然点了点头:“没错。”
那一刻,江绘伊的心中,简直如有万千花海次第绽放,无数游鱼跃出水面。她再也忍不住落泪的冲动,眼泪扑簌簌而下!
段鸿迹想要留下她!
她的爱,并不是单方面的飞蛾扑火。在长久的奋斗与斗争(虽然也不知道她奋斗了什么)之后,她终于听到了爱的回音!
段鸿迹从床上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睡衣,走到了抽屉前。
江绘伊的双眼早已经被泪水模糊,看不清段鸿迹在做什么。好在对方很快就走回了江绘伊面前。
段鸿迹抽出几片纸巾递给江绘伊,温和地命令道:“把你的眼泪擦干。”
江绘伊接过纸巾,拭了拭眼泪,委屈地哽咽道:“你总是这样,这样……”
这样温柔,又这样残酷。
“擦干了?”段鸿迹问道。
“嗯。”江绘伊丢下纸巾,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清了段鸿迹手中那份东西,顿时如遭雷击!
那是一张纸。一张很眼熟的,几乎要被江绘伊遗忘了的纸。
是她嫁入段家第一天的时候,段鸿迹与她签订的假结婚协议。
“既然擦干了,就好好看看这份协议。”段鸿迹将协议书递给江绘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期了。”
到期。
江绘伊感到自己的大脑一阵轰鸣,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机械地接过了协议书。
白纸黑字,字字分明。江绘伊一条一条地阅读着上面的条款,忽然意识到,这上面的每一条条款,段鸿迹都严格地执行着。
段鸿迹走到床边,拉上了窗帘。恼人的月光被挡在了帘外,再也无法旁观窗内的悲喜剧了。
“算算时间,我们的协议还有三个多月。大半年以来,你有不少违约的地方。”段鸿迹背对着江绘伊,语调平静,“好在总算要结束了。”
要结束了吗?
那么,她付出的感情,又由谁来偿还呢?
段鸿迹这个卑鄙的家伙,用这张烂纸买走了她的心,又要将其弃如敝履吗?
狂烈而绝望的情绪裹住了江绘伊,江绘伊只感到大脑充血,几乎站也站不稳。
段鸿迹没有发现江绘伊的异常,还在继续道:“你来得正好,恰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