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声不绝于耳,让金棉有些失神,恍然让她回到了刚到静谧行星的时候——
自己因为向空气中撒了些消毒液,竟惹来玛瑞卡教授同其麾下高喊着“菌命贵”的抗议。
明明没过多久,可现在玛瑞卡已经在重力乱流加速了无数倍的时间中完成了夙愿,身体崩解,再也不会遇见。
所以眼前图书馆人的抗议声倒成了对玛瑞卡教授绝好的怀念,只是他们的音量可比那些逝者差得远,诉求也混乱而软弱,根本没有一个领头人。
可抗议声却依然有种无形的压力,让沃尔夫本就不坚定的意志摇摇欲坠。
他知道这三三两两的抗议声中所蕴含的是自己家乡几千年来的道德与真理,若自己刚才的话在平日被人听去,那后果一定会糟糕至极。
倒不是会被监禁或者**毁灭之类,而是会有无数志愿者出于担心自己的心理状况的考虑,天天怀揣着担忧的心,来自己面前施以接连不断的心理干预吧。
真诚是打动人的最好武器,加之苦口婆心的声音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占据自己的大脑,不把自己重新劝成热爱自由热爱独立的好青年就不会罢休。
现在也是,沃尔夫能看见瓦勒利身后的人虽是在抗议,可他们脸上却没有多少戾气,反而全是透露着对自己精神状态的担忧。
甚至他们很快忘了抗议:
“你叫沃尔夫是吧?你是不是精神压力太大了?没关系的,我们一起面对就好。”
“是你身边的两位外星朋友和你说了什么吗?不用听,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我们没必要去理解人家的世界观的,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活法!”
“同胞,你快醒醒吧……”
如此温和的话语竟然让列维娜和金棉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金棉,虽然对图书馆文明面对灭亡时几乎躺平的姿态很是看不上,但对这种彼此间的相处模式竟然很是羡慕。
这和在莺歌索,自己同战友们的关系有那么一些像,在部队的上下关系中维持着一份家人姐妹般的情谊。
可惜在战火的高压下,这份情谊在彼此间的朝不保夕间显得那么匆忙;昨天认下的可靠大姐转瞬会被炸上天去,今天发誓要照顾好的后辈在下一秒就可能踩到绊雷。
到头来,也就会剩下一具具烧焦的尸骸,彼此所谓的姐妹情谊,也只剩若受致命伤时互相约好给对方一个痛快,见证互相的最后,我不怨你,你会谢我。
该死,自己是在怀念当时血与火中的挣扎求生吗?可若莺歌索没有战争,大家能让这种互相间匆忙的姐妹关系得以发展,大家能从匆忙的脚步中慢下来享受人生;
那最终成为这图书馆文明的模样不就是自己的梦寐以求?
……该死。
而前方,沃尔夫的身体摇了摇,似乎靠一时血气所撑起的决心就要在这三三俩俩的苦口婆心中败下阵来。
列维娜却终于忍不住发笑:“哈哈,沃尔夫,我觉得你同胞说的有道理,你赶紧去他们那边呗,让你的图书馆文明痛痛快快灭亡,我也能拉着金棉赶紧跑路。”
在所有人的怒目而视中,列维娜又伸手狠狠揉了揉金棉毛茸茸的头:
“真是,我还是觉得金棉痛骂你们的样子更爽快;金棉现在这样对你们有些羡慕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笑你们都没力气了。”
沃尔夫转头,因为金棉的脸被毛茸茸覆盖,他从来没从中读出过什么太清晰的表情,只是不可置信:“您……羡慕我们?”
“……是啊,羡慕你们整个文明在这片银河中也能如此温文尔雅从容不迫,对彼此间也是一样,即便你们互相间都是陌生人。”
说完。
沃尔夫好像再也维持不住站立一样,终于跌坐在地;原虫寄生和入侵的担忧,眼见长老身死的冲击,与一路狂奔至此的疲累混杂在一起,冲向他的大脑,令他昏昏欲睡:
“金棉小姐,该羡慕的是我才对;我说过吧?我因为创神檄文的事查阅过莺歌索的资料;”
哈哈,若让你莺歌索的首领来当我们的长老,如果我们有你们莺歌索人百分之一的狠厉,那我们今天一定不会落得这幅田地。”
金棉笑出声:
“狠厉听起来可不像夸人的话,也别在这方面羡慕我们;我们是面对入侵迫不得已的,也是因为入侵我们的只是一些星际走私团,给了我们适应极端环境的时间;”
“我想你再怎么混账,也不会说出羡慕我们被入侵得恰到好处这种话吧?苦难可不值得羡慕,任何苦难都不值得……哈哈,如果这片银河对我们来说没有这么残酷就好了。”
兽人小姐沉默片刻,又看了眼眼前的中枢小球,其中象征理性的蓝色已经被翠绿的荒蛮饥渴侵蚀殆尽,余下的那抹居然这么耀眼,惹人怜惜。
金棉再也不觉得这蓝色扎眼,如释然般:
“就像有人告诉我家陛下的那样,‘法无禁止’,这么大片星海,任何族群选择任何方式生活,都不该被任何人用任何理由指责;”
“沃尔夫,我得向你们道歉,至少在你们图书馆文明中生活的人确实是有能令整个银河都羡慕的闲适;你们对彼此的态度,还有对自由与独立的坚决都是这闲适的组成部分啊。”
可惜,这片银河不再有能容得下这闲适的空间了。
沃尔夫低头,因疲累带来的瞌睡越来越浓,喃喃:“好,金棉小姐,我接受你的羡慕;再加一条,我最后的时刻是在我如此的家乡度过的,算不算令人羡慕?”
“当然算喵,‘客死他乡’在地球语中可是个贬义词。”
“哈哈,多谢
后方。
瓦勒利身后的人群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不是专业的心理专家,一时摸不准沃尔夫的态度,只觉得他根本没摆脱外星来客的影响,关心的话语更加殷切:
“沃尔夫,你是怎么了?没关系的,有任何想法都能和我们说!我们能开导你的,一定把你开导的明明白白!”
“……沃尔夫!”
沃尔夫只是低头:“抱歉,我累了。”
“我不想再去思考自由与独立的价值了,也不想再去思考究竟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我只知道,既然我接受了金棉小姐的羡慕,我就应该让这羡慕持续的更久一些。”
“金棉小姐,我累了,想休息,”
“所以把我的意识上传吧,先上传到那些不会疲累的兵马俑铁罐头中,然后再把我已经数据化的意识改造一下,将意志力调得无限大……创神檄文不就是这样的吗?除开极致的痛苦外,强大的意志也能增强它的威力。”
“而后,我会进入图书馆的中枢系统中,用创神檄文去对抗索林原虫的意识!”
列维娜捂了下嘴:“还能这么做?给程序化的意识赋予极强的意志,从而点燃创神檄文的威力?”
沃尔夫轻笑,眼皮子像灌了铅:
“其他文明不可以,甚至索林原虫也不行,但我们可以!我们的意识在祖先的安排下,被上传到那些铁身躯中时,就会被赋予易于编辑的特征,也就是说,在编辑后,单论意志,我们绝不会输给索林原虫;”
“哪怕这是被编辑出来的虚假意志,哈,和创神檄文还真配,这是唯有我们图书馆文明才能做到的事!”
身后。
洋溢着担忧的抗议声再度响起,有人几乎是捶胸顿足,对沃尔夫的“误入歧途”无比惋惜。
可惜没有一句话能钻到沃尔夫疲累至极的耳朵中。
金棉点头,蹲下,小灰的机群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最基础的拟态当然用不着金棉特意去学,靠机群的本能便是足够。
机群拟态出了图书馆中那些一直哄骗大家去上传意识的造物,也解离出了金棉体内,有关创神檄文的所有知识。
此时。
小灰拟态出的图书馆造物带来了上传用的芯片,和在外面的强酸中屹立已久如兵马俑般的金属身躯。
而瓦勒利身后的那些人,在金属身躯被造物推过他们身畔时,先是一个人带头,最终带动了所有人开始对这造物拳打脚踢。
他们想阻止造物靠近沃尔夫,他们只是不想看见误入歧途的沃尔夫再也不能回头而已。
沃尔夫抬了抬眼睛,看到了同胞们为了自己拍打着那造物,如此用力,手指甲被崩飞,满是鲜血却仍在坚持。
一丝歉意顶开疲累的封锁自他心中升起,可他最终还是垂下眼睛,什么也没做。
直到整套用于上传意识的造物被推到他的眼前,沃尔夫才最终松了一口气。
该解脱了,无论是自疲累与愧疚中,都是一样。
金棉稍稍蹲下,上传开始。
首先被上传走的当然是沃尔夫脑袋中那常世型原虫,很可惜,原虫的苏醒程度不够,单独的个体还没有很强的智能,被上传后也是选择了所谓最优解——即不通过芯片,直接进入到图书馆中枢中去。
图书馆中枢已经有很多原虫的意识了,多这一个不多。
而金棉主持的第二次上传,便是将沃尔夫的意识成功传进芯片中了。
上传的过程极快,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转瞬完成。
沃尔夫的肉身倒下,金棉也似乎在实践中抓住了些运用小灰机群的窍门,轻易改编了芯片中的意识,将所谓的意志等级调整至最高。
有关创神檄文用法的事,也被铭刻进了芯片,金棉握着这芯片,将其推入那金属身躯中。
金属身躯启动。
它先是摸了下身上因同胞的拍打而沾上的血迹和碎指甲,又回头看向了瓦勒利那边。
瓦勒利低声:“……沃尔夫,是你吗?”
金属身躯没有回答,而是背向金棉,不带丝毫感情的发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这两句是前后关系,但它的意思现在是取决于你们”
金棉抿嘴。
而金属身躯忽然一跃而起,跃向不可思议的高空,引起瓦勒利身后众人阵阵尖叫。
尖叫转瞬终止,因为金属身躯几乎是干净利落的击晕了瓦勒利身后所有人,又毫不犹豫的给这些人开始上传意识,很快得到了许多蕴含着意识的芯片。
独独留下了瓦勒利。
金属身躯对瓦勒利说:“我一个不够,需要更多帮手。”
瓦勒利凄然:“你没必要向我报告。”
金属身躯却转头要走了,它还需要去上传更多幸存者的意识,也需要把芯片装进其他的“兵马俑”中。
只是走前,它忽然弯腰,自原名叫沃尔夫的肉身中取出了长老那透明的额骨,然后无比郑重的交到瓦勒利手上。
瓦勒利手足无措,只得接下。
金属身躯离开了,速度令人瞠目结舌。
从金棉放出去的机群的监控中,她能看到图书馆中开始出现阵阵恐慌,幸存者被金属身躯随机袭击,被逮去上传意识,制造出了更多金属士兵。
如此之快,宛如旋风。
在瓦勒利终于结束愣神,反应过来时,她能看到金属部队已经开始归来,准备将自己已经调整好意志力等级的意识上传到图书馆中枢去。
归来的金属身躯越来越多,根本分不清承载了沃尔夫芯片的究竟是哪个。
瓦勒利也终于跌坐在地,抱着那透明的额骨,哑然许久,眼泪和笑容一同流出:
“哈哈,他不带上我,如果刚好少了我一个,进到图书馆中枢后,刚好打不过原虫意识了怎么办?”
金棉抿嘴:“我觉得这可能性应该不大。”
“金棉小姐,是吧?你说沃尔夫在最后,还特地告诉你‘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完整诗句是什么意思?”瓦勒利问。
列维娜抢答:“没准这是沃尔夫在为自己践行吧。”
“……不会,”瓦勒利摇头:“因为下一句是‘时不利兮骓不逝’,是感叹时运不济的诗。”
而列维娜抱了下胳膊,冲瓦勒利说:“呜哇,难道是他在感叹很遗憾没能和你度过更久的时光,所以觉得时运不济呢?如果原虫入侵的事没有发生就好了。”
瓦勒利愣住。
金棉则是忽然咬牙,上前,拍了拍瓦勒利怀里的透明额骨:
“不对,沃尔夫说它的意思是取决于我们,当然也取决于你!如果图书馆文明活下来了,它就是康慨的践行歌;如果沃尔夫失败了,再说它是在诉说时运不济也不迟!”
“……取决于我们吗?”
瓦勒利点头,摸了摸怀中的透明额骨,忽然回头,看向了属于图书馆文明的最原始的,由同胞的骨骼做出的望远镜与显微镜。
她又摸了摸沃尔夫的尸骸:
“只取决于我们,哈,我现在有了这么多额骨,可以制作这么多望远镜和显微镜!有了长老的,也有沃尔夫的!”
“我会用这额骨做成新的望远镜,让沃尔夫看看他的行动换来了我们什么命运;如果我们需要重头再来,我就用他额骨做的望远镜当第一个仰望宇宙的人!”
“这次,我们还是选择文明又或者是选择野蛮,也依旧只会取决于我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