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决落下,理应无法掀起什么波澜。因为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一场闹剧;于渐渐衰弱的联盟中开的一场主题是将新帝联全境并入镜弗文明的会议,哪会有什么真正的效力?
只是许多人需要这场闹剧罢了。
联盟需要用它来讨好镜弗文明以维持自己的影响力;旁听席上各个文明的生灵也需要新帝联还能被联盟制衡的表象,以纾解心中对左吴这新近崛起又霸道如斯的政权的恐惧。
对此次的裁判长来说,这只是他的工作。
对镜弗文明来说,这场裁判本来就是他们的要求。判决落下后,镜弗文明还向联盟发去了感谢信,说对联盟的此番行动差强人意。
众所周知,差强人意指大体让人满意。用了这个词的镜弗文明态度居高临下,好像他们才是联盟的上级。
居高临下的“感谢信”静静躺在联盟每一位上层的邮箱中,却也没有一个联盟上层提出异议。
还能怎么办呢?已经下决心讨好这银河硬实力第一的镜弗文明,陪他们演了这么一场闹剧了,威严已然扫地,此刻再不可能同镜弗文明交恶,否则谁能收回其中的沉没成本?
做都做了。下限早被打破,再被人居高临下那么一点……好像也不是这么难以接受吧?
与联盟的黯淡星系中仿佛永无止歇的熙熙攘攘相对。
所有联盟上层,面对这“感谢信”是死一般的沉默,好像一个持续了千年的辉煌时代已经在他们手上破碎溜走了般。
此次的裁判长也是一名联盟上层,“感谢信”他已经看完,其中的措辞戳得他眼睛发酸,亦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变得无比烫人。
他的判决是标志着新帝联的败诉,要让新帝联的领土正式在名义上并入镜弗文明的疆域还差最后一步——需要联盟、新帝联还有镜弗文明的代表在出具的文件上签字,便标志着一切尘埃落定了。
文件上的代表姓名排序很有意思。
联盟在最上方的中央,新帝联和镜弗文明在稍下方一点并列。只是留给联盟签字的空档很小,而新帝联代表缺席,那大片空处便全留给了镜弗文明。
觉得椅子烫屁股的裁判长亲自站起,将文件送到镜弗文明那老态龙钟的代表手上。老态龙钟的代表一直昏昏沉沉,却能签出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若良骨伶她们还在,便只能在字缝中找空挡了。
老态龙钟的代表签完,忽然在文件上面指了指:“裁判长,你的名字怎么没签?”
“我……我得配合你……您嘛,这就签,这就签。”
裁判长讪笑,觉得自己的手陈沉甸甸。明明是新帝联并入对方的文件,却也像联盟朝镜弗文明的投降书。
还能怎么办?这只是自己的工作。裁判长说服了自己,没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在那个小小的空格处,他签下了自己长长的名字。签字前和签字后,黯淡星系中的熙熙攘攘一点没变。
镜弗文明的代表咕哝几声,对裁判长的签名看也没看,又指指文件上属于新帝联的狭窄空位那:“他们走了,签字怎么办?”
“按惯例,中途离席的被告签字会由我们代劳,附上情况说明后与新帝联亲笔签名效力等价。”
镜弗文明的代表眨了眨他浑浊的眼睛:“还要情况说明?我可没听说,你们还不快写!”
裁判长竟然开始点头哈腰:“就写,就写……只是我在考虑是签他们律师的名字呢,还是直接写他们皇帝的名字。”
“随便,快写。”老态龙钟的代表忽然爆发出一点莫名的活力,开始频频注意时间。
裁判长决定写左吴的名字,只是移动笔锋时,觉得手臂越来越沉。又用余光侧目,旁听席上也开始有人三三两两的离席。
多是因为发泄之后的疲惫让旁听席想要回家,或许也是他们受够了这场闹剧。
见证自己签字的人在变少,裁判长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如释重负的。但没有,他还是觉得笔锋沉重如斯。
见状。
那镜弗文明老态龙钟的代表忽然站起,裁判长才发现他的体型这么高、这么大;代表又用他皱皱巴巴的巴掌盖在了裁判长的手背上。
但没有用力使得裁判长的笔锋开始移动,似乎是老态龙钟的代表知道经由他影响而写下的文字终究效力不足。
“你在等什么?”镜弗文明的代表问,声音嗡嗡震颤。
裁判长答不上来,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座位——自己坐在那裁决了银河的无数争端,保证了多少弱小政权的存续和生灵的勃勃生存?
他有种预感。
如果真的代替左吴签下他名字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标志着联盟向镜弗文明的投降书正式写就,自己将再也不配坐在那张椅子上了。
“要不咱们商量商量?”裁判长抬头,讪笑得没什么自信,想要用眼神挽留那些旁听席上不断离开的人,为自己撑腰:
“你的委托人真的太急了,里面有些条款还可以再商榷商榷,给我一点时间,我能让镜弗文明赢了面子又赢里子!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点时间……”
拖延拖延,至少把这烫手山芋给扔出去!联盟的“能人志士”这么多,可以毫无廉耻写就投降书的人也一抓一大把,凭什么只把我放火上烤?
没想到。
镜弗文明的代表闻言,脸上忽然迸发出了一种难言的兴奋和激动,几乎面如金纸,说的话更是出乎裁判长的意料:
“我快老死了!是善终,你们不一样的!”
“银河现在和以往的是非对错,都将由仅剩的镜弗文明评判了!”
“所以为了你自己考虑,抓紧时间!成全你个身后的名声吧!”
老态龙钟的代表忽然的发言在裁判庭中回荡,稍稍吸引了一下旁听席的目光,却没有阻止他们离开的脚步。
来此旁听的人大多有自己的本职,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呢,各自在预见中都有很长的未来,年岁虽长,浪费在这闹剧中也太过可惜。
他们自裁判庭离开,融入了这个星系为黯淡的恒星照耀下的熙熙攘攘中,了无痕迹,他们原本就是这熙熙攘攘的一员,连其之前的愤怒与疲累都融入人潮消失不见。
什么被挑起的愤怒,什么对新近崛起的政权的担忧,什么对星系中忽然出现的巨构以及须弥原虫的恐惧,都是苦味生活的调味剂罢了。
苦味的生活就像一碗汤,难喝但大家都在喝,不喝不行,觉得直到生命尽头都能永远喝下去。
没人能预料下一口是否还多还浓郁,也不知道下一口是否会戛然而止,将其喝得只剩个碗底。
——
对帝七的频道一直在连接,老态龙钟的代表的话也顺着频道让房诺鲁听见。
这官僚之首愣了愣,心脏如同擂鼓,好像将要经历什么千载难逢的大事,又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远处——
夕殉道愈发坐立不安。
而左吴的目光却一直在地上来回巡游,某种好事将要顺利发生的感觉愈发强烈,说不定一低头就能在路上捡到别人遗失的高纯度能量币。
房诺鲁只用一句话就让左吴从这种飘飘然中回过神来:“陛下,镜弗文明一直在赶时间,他们的时间似乎到了,就现在!”
左吴哑然,知道镜弗文明的“时间”到了就是要和圆环履行约定的时候。
怎么这么快又这么突然?
还有自己心中那种有好事要发生的雀跃变成了无尽的狂喜又是怎么回事?
左吴想不通,也没有让自己迷醉于喜悦中,而是戳了戳太阳穴,把过激的情绪吸收殆尽以不影响思考,有毫不犹豫说:“房诺鲁,把圆环的事说给对帝七!”
情报很快转达,全部都是之前在罐头工厂门口,因镜弗文明的倒霉让左吴幸运听见的那三言两语,转眼就就交代完毕。
却让还身处裁判庭,对那老态龙钟的代理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的对帝七如遭雷击。
“圆环?你们说镜弗文明同圆环拥有契约?难怪……连起来了,全连起来了!”对帝七瞳孔颤着,焦距乱散,几乎无法将视线集中在裁判长和镜弗代表依然在围绕拉扯的那份文件上。
左吴直接接入通信频道,问:“那圆环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我想,圆环能做的是赋予契约者‘命运’,凭空创造‘命运’。”对帝七回答。
左吴却觉得有些荒谬:“不对,命运的权能不是织褛就有吗?否则纯血人类的气运是从哪来的?!圆环应该比织褛强很多,那为什么还会让镜弗文明总是遭遇霉运,以至于他们和圆环签契约的事都被我听见了?”
此时。
左吴能听到裁判庭那边的动静,闹剧还在继续,裁判长和镜弗代表依旧在针对那份合约拉扯,拉扯很快变成了推搡,承载在一块屏幕里的文件被他俩挤来挤去。
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对帝七忽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又踩在一排排的椅背上前进,就像在嶙峋滩涂上冲锋的战士,边冲边说:
“有关圆环的力量,说法太多了!每个记载了祂的遗迹中说法都不一样!而创造命运是我们最先排除的一种说法之一,原因正如左陛下您所说,和织褛重复了!”
“但现在想想,或许不是这样的……镜弗文明因为他们天生的霉运,从一个注定早早灭亡的政权发展到如今的硬实力第一,难道不是有存在亲自赋予了他们这样的命运吗!”
左吴也在行动,几乎是凭借本能觉得应该这么做,首先就是把峯拉住,让它不要再关注安全问题,再让科技猎人全权负责打开虚空通道的工作,不惜代价越快越好。
还有让逃亡者号这些原本不打算进入虚空的也尽快往这边靠近。
边行动,他边问:“对帝七,你还没解释你话中的矛盾。”
“我想,我们以前都误会织褛了,祂从来不能凭空创造命运,最多是把命运转移,集中之类……”
对帝七没说完,一个踉跄;似乎是裁判庭监视AI发觉了他以及他同事的冲锋,将这些基层人员的行动判定为了扰乱裁判庭秩序的行为,开始温柔的阻止,将他们一个个绑回座位上,还在一旁端来了份《法庭道德规范小贴士》以供阅读。
有些可笑。
那边裁判长就差和镜弗代表打起来了,这边还要自己去阅读这什么《道德规范小贴士》?!
对帝七低吼,开始挣扎,很快被那束缚将双臂摩得血肉模糊。
这边。
左吴也是恍然,觉得一个长久的疑惑忽然解开了——
为什么同是纯血人类,自己同夕殉道的气运好像有高低之分?难道是这个世界线的纯血人类已经用光了织褛所集中而来的气运,留到夕殉道身上的只剩下一点残渣;
而来历不明的自己,身上集中的气运使用得不多,至少没被几百亿人类挥霍千年,从而效果拔群?
织褛能做的只是把有限的资源集中起来,用完就没了。
而圆环却能凭空创造气运,无限亦无尽。
“……那代价呢?”左吴问对帝七:“与织褛签订契约的代价是血脉的稀释与断绝,与圆环呢?和圆环签订契约不可能毫无代价!”
圆环一定没有织褛慷慨,赋予镜弗文明的命运如此有限。否则他们早该摆脱霉运的困扰了。
对帝七在那边大吼一声,折断了自己的臂骨,终于从座位的束缚中脱身而出,一脚踢飞那本《小贴士》,同几个同样挣脱了的同事一起发起最后的冲锋:
“按揭晓了圆环的能力是创造命运的遗迹的说法,同祂签订契约的代价是毁灭!”
“用五百年难以想象的高速发展,来换五百年后文明所属的一切的灰飞烟灭!”
“注意,是文明所属的一切!这七个字就是毁灭发动的条件!”
左吴才知道那天,听到镜弗文明对话中,说与圆环的契约暧昧不清是什么原因。——文明,当然也包括美食文化,海星罐头畅销银河的当下,银河的大部是不是已经被美食文化征服,变成其所属?
还有自己的新帝联,宣判后并入镜弗文明对圆环来说是不是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即便只是在名义上?
左吴抬头看了一眼天,幽暗的宇宙中有自己的新帝联,鬼使神差的问:“……对帝七,你为什么要往前冲锋?”
对帝七几乎是下意识的说:
“我和我的同志想为了银河的未来而战,被圆环毁灭的银河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你的新帝联还没有被并入镜弗文明的,虽然只差裁判长的签字!其他地方可能……可能没救了,但你的新帝联没有,没被圆环毁灭的地方有一点是一点,我要……我要……”
“我要抢下那份文件,阻止那镜弗代表逼裁判长签字!”
“我要救你的新帝联!为银河留下一点不被圆环毁灭的地界!”
“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和他的同事只是人微言轻的基层,可挣脱束缚后带血的冲锋仍有一番摄人的气魄。
老态龙钟的镜弗代表侧目,一分神下被联盟裁判长扇了一巴掌。
他的眼睛被扇得坠地,这是双假眼睛——镜弗文明的生灵是没有眼睛这个器官的,这代表就是一个镜弗人。
裁判长已经把镜弗文明兼并新帝联的文件抢到了怀中。
这代表微微叹息,又直起了那硕大的身躯,不再打算演戏。
一拍。
裁判长骨断筋裂。
对帝七冲到断了气的裁判长面前,从他怀中抢出那份文件,脸上刚露出了一点灿烂的神色。
那老态龙钟的代表又只是伸出长长的手,一拧。
“嘎查”一声。
对帝七的脊椎便碎裂,化为了万千碎片扎入了他的中枢神经。
镜弗代表做完了一切。
老态龙钟的他拍拍手,嘴里还在咕哝:
“我快要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