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扈行舟忽地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冷笑话,没憋住。
厉九川皱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扈掌柜干咳两声,“我只是想到那个大人物的身份,就觉得可笑而已,祝家被这种人拉下马,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厉九川瞅着他,孩童的小脸上就差写着我想听了。
“反正迟早要会接触,跟你说了也无妨。”扈行舟清了清嗓子,眼神颇有些调笑意味,更准确说,应该是恶趣味。
“这个神灵,和所谓大人物,涉及两件事,我先说第一个趣闻。
咱们西金都灵的母亲大人,养了一个面首,叫燕柔歌,二十来岁长得那叫一个玉面秀美,天天都能哄得都灵之母心花怒放。
他原本是个凡人,在都灵母亲耗费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改善体质后,终于成了一个传承者。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蛟龙池成为了传承奴,也叫寄奴。
而蛟龙池本叫小龟池,镇神是食种旋龟,就是因为都灵母亲觉得这名字太难听,配不上她面首,才改名叫蛟龙池的。”
说到这,扈掌柜忍不住又笑出声。
“咳咳,然后呢,这个天罪和凡人想要拥有传承都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和神灵定下奴契,成为依附神灵而生的寄奴,神灵生则奴生,神灵死则奴死。
一年前旋龟死了,面首也挂了,都灵母亲悲痛欲绝,搅风弄云,搞得西金不得安宁。
故事的最后,祝家就因为不详的言论,加上中土有人插黑手,就被软禁在虎都了。”
扈行舟说完长叹口气,也笑不起来了,沉默的面孔克制不住地浮现几分悲凉,是一种朝野将倾,同族危难般的悲凉。
白帝迟迟不出,麒麟虎视眈眈,区区一个女人面首就能搞得西金混乱,何其可笑!
钟岳霆不承认他,但他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西金人?
“还有件事呢?”厉九川对于某人母亲的绯闻不感兴趣,想必真正的度殷也不会在乎,顶多觉得恶心。
“剩下的事就跟督神府有关了,成为寄奴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身居要职,只是不全在一个地方得到传承。
有蛟龙池,就有蛟龙河,蛟龙山,蛟龙海……寄奴越多,这方大地实力就越弱,而督神府就是引渡,监察乃至保卫这些神灵,避免引起大人们惨死的地方。
老西金人都很讨厌这东西,就好像一个把娘们变成爷们的邪物,一群伪爷们走上街头吆三喝四,背地里跟神灵搁一起就是条狗,实力比狗还弱……哦哦,我不是在说你,小公子,你毕竟还没得到传承,也受神灵眷顾,这是不一样的。
但祝家和督神府看不对眼就是这么来的,直到祝安临的小儿子出生,身为老西金人的标榜之一,他跟督神府想搞好关系,背后也挨了不少骂呢。”
厉九川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苗姜当初就说过,没有茧谷也有茧山,茧河,茧海……原来真是如此,世事何等黑暗,何等不堪。
待到有机会,都杀了罢。
“唉,我今日真是说多了,可看见小公子就觉得亲切,心中郁结不吐不快,让小公子见笑了。”
不知不觉中,扈行舟几乎将面前的孩子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对象,隐约有种都灵亲至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可以信任,甚至可以改变什么的存在。
但,怎么可能呢?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呀,只能说虎父无犬子,度殷也许生来就有种领袖气质。
可惜,就算是都灵本人,也无法对现在的西金做出太大的改变了,除非白帝出世,西金人必将以死赴帝命!
“无妨,近些日子上水渡还有发生什么大事吗?”厉九川又问道。
“有是有,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全。小公子想听,我自然都说,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这成熟的口吻……扈行舟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容冷静的孩童,只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度殷不太像都灵,更像是被他背挂在墙上,日日参拜的白帝像。
“嗯……我以为小公子非为庸碌之人,日后必定有所成就,待到那时,希望小公子能看在今日的份上,给在下一个人情。”
厉九川顿时就明白了扈掌柜的意思,无非是奇货可居,提前投资。
哪怕是私生子,也是虎都都灵的儿子,万一他日后真成了都灵,此时的恩惠就远超彼时的人情了。
“好啊,我答应你。”厉九川点点头,“以白帝之名起誓,等你需要的时候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条件,最大的限度是,一条人命。”
扈行舟搓了搓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一条人命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人命有时候可以大于天,有时候贱如草芥,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但不愧是都灵之子,区区一点情报消息,根本没法真正打动他。
扈行舟一咬牙,又道:“小公子不是想带着那个凡人上云鲸吗?这钱我可以替公子出。”
“哦,你也知道他只是个凡人,顶多有几分小聪明,像这样的人遍地都是,扈掌柜为他出遗玉,连我都会心疼的。”厉九川不动声色地道。
好生狡猾,一旦涉及到承诺之类的东西,姓度的是从骨子里都在极力避免吧?自己不该小看这孩子,怎么刚刚对他就放松警惕了呢?
扈行舟心中腹诽,面上却是笑道:“那小公子如何才肯答应我的请求?”
“首先,说清楚你的请求是究竟何事,其次,派一个你自认为绝对可靠的人护送我去虎都,既然想谋得将来,那得肯下本钱才行啊,扈掌柜。”
听着如此熟络的口气,扈行舟后悔得心中打跌,这哪是个孩子啊,分明也是常年手握重权的上位者。
可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悔改,现在放弃容易被记恨,还不如认栽,谋一把试试。
“我的请求……天下人熙熙攘攘往来皆为利,在下也不外乎如此,具体是什么,也得等公子手握大权的时候再做衡量,鄙人总不能让您去做办不到的事吧?”
扈掌柜一边谨慎思量,一边接着道,“至于护送您去虎都,也是可以的,我会安排人跟您前去,但即使我再怎么信任他,您也得注意保护自己,人心是会变的。”
“我明白。”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去虎都呢?”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出发。”
“好,一夜时间给扈某准备,也算足够了。”
“那还请扈掌柜讲讲,上水渡近些年发生的大事吧。”
“这个好说,一个是黄天上帝下神旨,要选拔除白帝以外的三方帝子,一个是冥渊复辟,称玄天上帝将临现世,水德种属们都疯了,要知道玄天早就在万年前的大战中跌落帝位,身死魂灭,传承种消失不见,冥渊也被彻底推倒,再也没了神座,但现在水德们又开始重建冥渊冥宫……”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天都黑了,扈行舟讲得口干舌燥方才被放走。
拜别了扈掌柜,钟氏夫妇也进来告辞,听闻他次日就要去虎都,钟夫人还是忍不住劝他再三小心,厉九川谢过后亲自送二人离开。
直到这时,炎琥才焉头耷脑地进了院子,钟氏夫妇一顿好问,恨不得把他底裤都扯了看!
他知道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祝涅为何不与这二人相认,但编故事还是废了他不少力气。
谷有意思的是,祝家小公子在这方面似乎非常信任自己,一点都不怕他会说出实情。
深究下来,炎琥发现祝涅对人的揣摩和拿捏完全不比自己差,处理这些交谈琐事,大抵就是他认为自己价值所在了吧。
当炎琥听闻第二天就要继续出发时,他对祝涅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能心无旁骛地做该做的事,不留恋于财帛胜景,哪怕身边人有所劝阻,也不能使他心意动摇。
他把权力和主见都捏在手里,让所有人随着他的行动而行动,不接受任何外物的干涉。
这般冷酷无情的作为在常人眼里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但放在权贵之家就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
很难想象,祝涅出生之后在家里经历了什么,他来的时候才两岁啊!
这边炎琥在心里使劲给祝涅加戏,另一边厉九川转身回了卧房。
钟岳霆临走时已经将约定的两枚枣玉给了他,这遗玉的品质比在大樂看见的都要好,但没有色彩只是纯白。
也就是诞生这遗玉的存在,传承度还未突破第一道门槛,但如果再给些时日,估计离突破也就不远了。
厉九川捏着遗玉,如同拿着一颗夜明珠,光泽莹润,散发出淡淡香气,极其诱人。
就像没有生灵能克制变强的欲望,也没有生灵能抵挡遗玉的诱惑。
它不是对美食那种渴望,也不是占有宝物的贪婪,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源自血脉骨髓里,对比自己更完美的高等存在的向往。
吃下它,脱离低劣的躯壳和族属,变成高等生灵,如蝶破蛹,那种梦幻般的错觉。
说是错觉,就是因为没几个凡物能承受这样的蜕变,要么死,要么变成没有自我的怪物,除非找到正确的路,譬如传承。
厉九川试图吞噬遗玉来勾勒白帝,完成传承的第一步。
然而他失败了,他完全没有感受到金德灵源的存在,自然也不能完成勾勒,但若让帝种自己吞噬,得到进步的只会是传承种,他早晚也会变成一个寄奴。
唯一能在冥想中感应到的,只有水德灵源的荧荧冷光,但他不愿容纳旋龟,也就没有传承可以修炼。
人就像一团没有形状的软泥,一旦选择了传承就会固定成某个形状,后面再进行改换传承,就需要打碎原本的形状,又揉捏成软泥,重新固定,其中面临的风险不光是魂灵崩溃,还有两种传承近乎疯狂的污秽。
谁愿意一个陌生人跑进自己家,掀了桌椅打碎门墙,还要赶自己出去呢?
结束了冥想,厉九川陷入沉思。
此去虎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表传承,没有能稳定发挥的实力一切都免谈。
当然,也可以考虑让扈掌柜帮忙找找。
第二件事就是“认亲”,借助都灵的势力查一下督神府,一方面看看祝家境况如何,一方面寻找金德神灵,最好还能找到帝种的修炼方法。
之前的玄冥传承一直是玄十一在把控,晋升什么的也都是顺水推舟,厉九川并不清楚细节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无论表传承是什么,他终究还是要以帝种为主。
若能够先“认亲”,再由都灵提供表传承,那也是很好的事,但太过想当然了。
私生子想成为都灵之子,正房不可能不动手脚,而且还有都灵作妖的母亲,这女人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厉九川这一夜思考的事情很多,以至于天亮的时候,是炎琥来敲他的房门,他才反应过来。
扈行舟则早早等在庭院里,身后还站着个带刀侍卫。
“这是丁展,我打算让他护送你前去虎都,他人寡言少语,但办事可靠,有什么尽管安排他去做。”
厉九川打量这侍卫,只见他模样高瘦,容貌端正,只是眼里戒备很重,宛如砌了一堵铁墙。
“扈掌柜安排的人,我自然放心,只是还有一事想问问掌柜的。”
“小公子但说无妨。”
“掌柜有没有做传承买卖,我缺个合适的水德。”
“这……虽然有所涉及,但在下这边并没有水德传承,都是些金木火。”
扈掌柜知道他看不上旋龟,便又道:“待公子去了虎都再找更好,五方地域之人都在那里交易往来,找个异种或者灾种传承,对小公子来说并非难事。”
“掌柜说的是,那咱们出发吧。”
既然知道没有自己需要的,厉九川也不愿再耽误,跟着扈行舟就去了一片最高的楼阁,被称之为云鲸崖的地方。
路上边走,扈行舟边解释道:“云鲸叟不是天天都在,每次出发后,要隔三五日方才回来。
不过我已经替公子打听了,云鲸叟还没有动身,现在去差不多也是他要出发的时候。
这云鲸每次只能载人四十九,平日里人多可能还得排队,不过祝氏道兵被封后,来往此地的人就少了很多,应该能坐上。”
正说着,一行人穿过高楼庭堂,面前山崖险峻如刀削,无边无际的云海充斥其中,冷风呼啸,吹得人衣衫飞舞,丝发飘摇。
正红的朝霞从云深处徐徐而起,将万物都晕染得金赤璀璨。
“云鲸出来了!”
有人指着金色雾海大喊,等候的人群聚集到一起,不时地发出感慨。
“终于等到了。”
“唉,这老头越来越惫懒。”
“船价也变离谱了,这年头能在他手上称出五两都算贵命。”
“可别提,前几年我还有七两命,上个月居然变四两,这老头差点气死我!”
“唔,那仁兄你最近可得小心,命数削弱肯定事出有因。”
“呜————”
嘈杂的交谈声突然被打断,一道悠长寂寥的鲸鸣响彻天际。
云层里浮出一点透明的影子来,一个戴着斗笠腰挎葫芦的老叟悬在空中,缓缓靠近众人。
但很快,厉九川就发现并非是老叟在悬浮,而是他座下有一只几乎隐身云海的庞然大物。
它有着山般巍峨的轮廓,云般飘渺的身姿,其呼啸声如海涛壮阔,徐徐摆尾之下,连漫天云海都变得波澜汹涌,成片地扑向崖边众人。
沐浴在滚滚“白浪”之中,孰不感慨这等仙兽英姿,奥妙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