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里斯和培提尔此生走南闯北,都算是经历了风雨的人,比这刺激得多的险境和危局都碰上过,但论一顿饭能吃得这么波澜起伏跌宕曲折,还真是头一遭。绕是以他们的见识阅历,也在心里由衷地暗叹了一句——“活久见”。
在体验了一回坐过山车般的情绪上下后,两个死对头不谋而合地决定:用退让和装怂来安抚暴躁的第三方。经过一番努力,成功让守夜人总司令平静下来。
看上去慑服御前并掌握住局面的艾格显得心满意足,接下来终于没再整什么吓人的戏码,而是一边享用大餐,一边谈笑风生,像老朋友般与瓦里斯和培提尔聊起即将在临冬举办的这场领主大会、以及他关于随后将要进行的那场联军南征的设想……
说是“聊”,但实际上两位阴谋家刚才都被吓得够呛,如今只想赶紧哄着这莽汉吃饱喝足,好从从此屋中全身而退,哪有心思和兴趣真与其争辩或商讨?于是,在他们的有意控制下,这场对话完全是在以一种不露痕迹、叫人难以察觉的巧妙方式,顺着艾格的所思所想在走——由其一人主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最多……也就是前两者为避免看上去太过敷衍,而故意参与其中,时不时插一句疑问、偶尔提两个无伤大雅的小建议罢了。
整夜没睡好,又吃了一顿真刀真剑的恐吓,方才被剑指着时还不觉得困,此刻喝完酒小坐片刻,又装模作样吃了点东西,人一放松,铺天盖地的倦意顿时汹涌而来。再应付了艾格几句,瓦里斯忽然感觉浑身乏力,万事皆索然无味,一时间不仅不想再说话,就连手指头都有些懒得动起来。
大概是同样觉得疲累,也可能是该说的都说完了,餐桌上忽然无故就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大概半分钟后,把塞了满嘴的食物嚼完咽下肚的艾格,才放下手中餐具,抬起头来。
……
“咳——我想了想。”他清了清嗓子,又砸吧一下嘴巴把口腔缝隙里的食物残渣也理了理,手放到了餐巾上,“刚才讨论的那个方案,其实还有点小小的瑕疵。”
两位听众刚强打起精神准备应付,艾格只说了半句的话却戛然而止——他举起餐巾,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好整以暇地……
抹起了嘴。
左三圈,右三圈,上三圈,下三圈……似是在宣誓权威,又像是耍小性子,不紧又不慢,擦完一遍……对折,再来一遍……如是两番,直到把嘴边擦得干干净净,培提尔和瓦里斯也等得暗暗火起,守夜人才开口道出下半句。
“我相信两位都忠于女王,也很高兴能在北境和南征的相关事宜上达成一致……但,我们的出身、成长和眼光阅历都有如此大的差异,就算今天能在这里勉强取得共识,又如何能保证,以后每一次出现异见和想法上的分歧时,最终都能解决矛盾,圆满处理冲突呢?”
还来?
又发什么神经!
培提尔和瓦里斯一下头都大了:该演的戏,该装的怂……他们已经把在合理范围内能做的一切让步都做了,明明刚才这屋里的氛围已经相当融洽和谐了,艾格却只正常了一会,现在又阴阳怪气地冒出这么一句,到底是想闹哪样、有完没完?
小指头强压下情绪,干笑着说道:“总司令这是什么话?有异见和分歧,不才是正常情况么,大家把各自的想法摆到桌上来,集思广益,明明白白地瞧一瞧、辩一辩,到底孰优孰劣,女王想选哪个,不自然而然就清楚了?”
“集思广益?”艾格轻笑一声,“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好办法,可前提呢?得是大家有着共同的利益、理想和目标,愿意把劲往一处使才行。”他耸耸肩,语调一转,“两位大人很聪明,我不想否认,但由于你们自身的贵族阶级属性,和由此导致的固定思维模式,注定了:你们
永远无法像我一样——切身地理解女王所思,深刻地领会女王所想。在这种情况下,两位的才干和本领,于某些时候,便不仅不是优点和长处,反而会成为麻烦和掣肘,导致无意义的内耗了。”
(这岂不是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和培提尔是多余的?)
瓦里斯深吸口气,刚刚恢复平稳的心跳又开始加速,重新提起警惕来:“此话怎讲?我们难道不都是忠于陛下,努力要将女王送上铁王座?这还不是共同的利益、理想和目标么?”
“不,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侍奉同一个主子,挤在同一条船上罢了……并无不敬之意,但在我们三人中,真正能理解女王志向和理想,并愿意为之奋斗的,只有在下一人。”艾格面不改色、温文尔雅,语气波澜不惊地却放着叫人不敢细思的狂言,“为此,我制定了一整套详细具体的策略方针,陛下只消按部就班地执行,便能轻松愉快地坐回铁王座上,打破她一直想打破的……‘历史的车轮’。”
“而恰恰就是这一方案,两位大人却是一定不会赞成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办法能消弭潜在冲突、阻止将来那场必定会发生的矛盾和争论了。那就是,嗯……”
他停顿一下,带着莫测的诡异笑容,缓缓说道:“感谢两位一路辅佐支持丹妮走到这里,但接下来,如果你们能离开女王,由我一人来陪陛下走完接下来的路,那便再好不过了。”
丹妮?
这种亲密且僭越的称呼,也是你这刚刚入伙没几个月的新人配叫的么?
而且,什么叫离开女王?难不成是要自己和瓦里斯辞职?
笑话,就算二人答应,女王会同意放他们走吗?
如果说先前艾格闹的“强迫喝酒”一出,培提尔还勉强能认为是在吓唬瓦里斯给这太监点颜色瞧瞧,那这回变本加厉地放出更嚣张狂妄的奇怪言论来,可就真叫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了。察觉到不妙的他心脏开始擂鼓般狂跳,往日的伶牙俐齿忽然消失无踪,口干舌燥之间,他堂堂女王之手,竟连接下来该说什么,都憋了好一会才想出来:“总司令大人,您连计划都不说一说……又如何能肯定,我们就一定不会接受?”
小指头的盘算是用提问来诱导艾格回答,拖延时间以行缓兵之计,设法搞清其目的好有的放矢地采取对策……但在他对面,瓦里斯与之一样察觉到了异常,却在进入这个房间后头一回生出了与前者完全相反的想法。
他感觉到有地方不对劲了,却一时没找到不对劲的点,这太不寻常了——以他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敏锐直觉和老辣眼光,通常情况下都是能在危机感出现的第一时间就找出问题所在的,但今天……
悚然之间,心跳速度愈发加快,费力地思索片刻后,他猛然间有了答案。
问题正出在自己身上!准确地说,他“找不出问题”,就是问题本身!他的体力正缓缓消散,思维速度也不知不觉地放缓,这才导致了反应迟钝和思索困难!
片刻前,他还以为这是昨晚没休息好方才又被吓了一跳的结果,但当艾格没头没脑地冒出那番似是废话又明显意有所指的诡异言论,他重新提高警惕后,难以察觉的异常便凸显出来!
他此生不知有多少个重要的夜晚通宵未眠过,但这次感觉到的疲乏和无力,远远超出了正常的水平线!
抿了抿嘴,几乎用尽了上半身的力气,再握一握拳,却惊讶地发现:连手指都开始有发麻的感觉。
毒药?麻醉剂?还是……单纯被艾格诡异的言谈举止给吓丢了魂?
他不再有力气去猜,但还维持着的清醒却告诉瓦里斯:不管怎样,尽快离开这屋总不会有错!
“总司令大人,在下身体略有不
适,这便先告……”瓦里斯手扶着餐桌边缘费力地站起来,强维持住清明——可惜那句告辞却终究没有说完,便在艾格疑惑的注视和小指头惊讶的目光中,僵立在了原地。
一秒过后,太监便像被瞬间抽走了灵魂一般,噗通一声栽倒在椅边。
“瓦里斯大人?”培提尔目瞪口呆,吃惊之余同样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却不知剧烈的情绪变化和身体动作会消耗他血液循环系统还在努力搬运的最后一点溶解氧,若继续坐着,他兴许还有多几分钟能活,还有机会做徒劳的呼救……但这起身一站,大脑缺氧之下眼前一黑,他便连最后像艺术作品中那样掐着自己脖子、指着下毒者怒喝一声“死也不会放过你”的机会也完全失去……便步着老对头的后尘,一声不响地倒向了地面,暴毙了个干脆利索。
神了。
世上竟真有东西能起效迅速和剧烈到这种程度?
尽管科本学士已经再三向他保证了这种毒药符合“迅速”、“无痛苦”和“必死无疑、无药可救”等条件,甚至准确地说出了所需时间并描绘了中毒到猝死的全部表现……但待真亲眼看着两根搅屎棍像拍电影一样在几秒内相继倒下,艾格依旧忍不住赞叹生物化学的奇妙……以及自己无意中捡到如此人才的走运。
等够了时间,也依照科本建议地用言语迷惑和恫吓二人加快他们心跳的方式来确保猝死的结局,但实际上,艾格还是在计划中安排好了若屋内动静被门外无垢者听见的备用方案。好在,最终,酒里的毒不仅没有让人失望,还大大超出了预期,给了他一个惊喜。
这样神奇、完美、不仅满足需求甚至符合他行事风格的毒药当然不是一夜间就研制出来,而是科本学士早就应艾格要求而为阿莎·葛雷乔伊刺杀亲叔叔攸伦而准备,出于学术研究和职业习惯才留存下来的一些。谁也没料到,本被安排在海怪家族内部弑亲大戏中上场的明星,却在这临冬城内先派上了用处。
来不及多感叹毒药多么奇妙世事多么无常,艾格手忙脚乱、迫不及待地扯开衣领,将遮盖在衣下的某样物品敞露向空气。
如果此刻屋里还有意识清醒的他人能看见艾格,一定会被他的滑稽模样逗笑:解开的领口内,赫然挂着一条镶嵌红宝石的黄金项链,金光闪耀间隐约闪烁着红色微芒,华贵耀眼,妖娆夺目,一看就非凡物,只可惜与他的男性身份和守夜人总司令的黑衣完全不搭,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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