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去世的,我父亲没告诉我。后来我打电话问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参加爷爷的葬礼。父亲淡淡地说:“你不是长子长孙,不用为爷爷打幡引路,可以不回来。”我明白父亲心里是很痛的,他是村里有名的孝子,传宗接代观念又非常强,爷爷去世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因为我不是长孙就不让我回去。我猜要强的他肯定是为他那句狠话赌气。
当我问起爷爷的葬礼是怎么安排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能怎么安排?给你爷爷治病已经倾家荡产了,又借了两千块钱疏通关系没让你爷爷火化……夜里偷偷埋的。”
爷爷以前说过,他不怕死,就怕死后被火烧。父亲实现了爷爷的夙愿,但却再也办不起体面的葬礼,而那种情况也不允许再大操大办了。
爷爷从生病到去世,熬了近两年的时间,不仅把我们家拖垮了,也拖垮了父亲的身体。自从爷爷去世后,父亲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地里的活干一点就喘个不行,一到冬天就不敢出门了,怕冷怕呛,不能生炉子,只能躺在床上,盖两床被子取暖。
以前爷爷在的时候,我往家里寄过一次钱,汇款单上写的是父亲的名字,他收到钱马上写信把我骂了一通:“你哪来的钱?上大学花销那么大,家里从没有钱给你,你怎么有钱寄回来?上学还发工资吗?”
我说:“我打了一份工,省着点花够用了,我寄钱是给爷爷看病的。”我不敢说我在天桥给人算命挣钱的事,怕他更加生气,甚至一气之下会来学校找我。
“家里的事不要你操心,”父亲呵斥道,“你把学上好了就行了,告诉你,如果因为打工影响了学习,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从那以后我再往家寄钱都是写同村发小周刚的名字,让他去邮局取了钱交给我妈妈。我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后一次寄了五百块钱给妈妈,让她给父亲治病。父亲不同意,说哮喘病怎么治都除不了根,不花那冤枉钱,要攒着钱还账。
父亲的脾气很倔,谁也说服不了他。那五百块钱让妈妈还欠账了。
虽然穷,父亲在村子里的威信却很高,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七八岁的孩子,见了我父亲都是客客气气的,因为他的孝顺,因为他的正直,因为他的善良。
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付出太多太多,我发誓要做出样子来报答他,要让他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一回。
可是,父亲没等到我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却等来陆成伦爪牙们的侮辱。
刀疤脸把我摁在电话亭里,把电话听筒贴在我的耳朵上。
我马上听到听筒里传出很粗的喘息声:“儿啊……是你吗?”
真真切切是父亲的声音。那么冷的天,他是不能出门的,却被刀疤脸的手下硬给拖到了村部,要不是为接我的电话,父亲怎么会下床?
我的眼泪马上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一声:“爹,儿孝……”已经泣不成声。
“天一,儿啊……你怎么啦?听你朋友说你拿了人家的东西?咱祖……祖辈辈从来都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你……你可别给祖宗丢人……你要是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还……还……”父亲在电话那头喘息不止,说不出话来。
我看了一眼刀疤脸说:“你放过我父亲,你们要的东西我给。”
刀疤脸接过听筒吩咐他的手下说:“把老爷子送回家,给我好生照应着,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撤,你们再撤。”
挂上电话,我心里一阵阵刀绞般疼痛。三年多了,他的儿子一直遵守他当年掷下的那句话,一心要混出点名堂再回家,可是他不会想到,他儿子竟然“拿了别人的东西”,他会不会怀疑我以前寄回家的钱也是拿别的人呢?父亲那么要强,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他的儿子竟然在外面以“拿人家的东西”为生,这是何等的耻辱!我不知道,刀疤脸这个弥天大谎对我父亲的打击有多大,我能想到的是父亲的失望和伤心。
我现在很恨肖衍四,也恨易经,如果我不学易经就不会认识肖衍四,不认识肖衍四就不会有这许多的祸事。什么天下绝学,什么梅花易数,什么万人景仰,什么传承国学,关我什么事,我只要过平静的生活,只要家人平安。
回到家里,我眼睛充血,嘴唇发干,像极了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把扯起陆成伦,冲他吼道:“姓陆的,你给我听清了,你要的梅花易数秘诀在峨眉山,你去那儿拿吧,你马上把你的人从我家撤出来,要不然我跟你同归于尽!”
“周大师,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峨眉山?你怎么不说去西方极乐世界?你把我打发到峨眉山去,然后你们全家给我玩消失是吗?”陆成伦嘲弄说。
“我师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临死之前就给我留了这么句话,‘峨眉山,找了空大师’。你爱信不信。梅花易数的秘诀师父也没教给我,你要想找那个秘诀就得去峨眉山。”
“你骗鬼呢!你他妈的耍老子啊!秃子,你去打电话,让弟兄们把他爹妈押过来。”刀疤脸说。
“你们还有完没完?我的事别扯上我家人行不行?既然你们不信,那我以命抵债吧!”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踢开椅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户边上,一把拉开窗户就要跳楼。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想用我的死换回家人的平安。
光头眼疾手快,抢了过来抱住我,一把将我摔倒在地。
刀疤脸把脚踩在我脸上,恶狠狠地说:“小子,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老子替别人讨了五年债,还没弄死过人呢。你想死也得老子动手弄死你才行,把那玩意儿交出来,老子马上成全你。”
陆成伦蹲到我跟前,轻声说:“周大师,何苦呢!别为了一本秘诀,弄得家破人亡的,那就没意思了,对不对?好好想想,放哪儿啦,我有的是耐心,我等着你。”
我呜呜吼着,做困兽犹斗状,无奈被刀疤脸踩在地下,丝毫动弹不得。
陆成伦给刀疤脸递个眼色,刀疤脸松开我,脸上露出冷笑:“小子,别耍花招啦,老子的耐心可不比陆老板……”
我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情急之下,想到了小雅。她是警察,我想,现在也许只有她能帮助我了。
我说:“好吧,我想起东西在哪了,我放一个朋友家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拿,给我一个钟头的时间,我马上回来。”
陆成伦说:“让秃子陪你一块去拿,开我的车去。”
“我父母在你手上,你还怕我跑了吗?你放心,我不会撇下我父母不管的,你们都在我家等着。”
“好吧,我相信你,周大师是一个孝子,我不为难你,如果你要给我玩心眼,可别怪我管不住手下弟兄。”陆成伦威胁说。
我先找电话给小雅打寻呼,急呼了三遍。等了五六分钟,她也没给我回。我找出她家的电话,打过去,小雅爸爸的声音:“找小雅吗?她出去了,可能又找她朋友疯去啦。她总是这样,平日里上班见不到她,到了周末也在家待不住。”
我支吾着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的朋友都住在哪里,只能抱着撞撞看的想法跑去她的办公室找她。正是周六,她不在单位。我顿时慌起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哪里能找到她。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对小雅知之甚少,都是她关心我,我很少关心她。我一直觉得她在这座城市里根深蒂固,人脉丰富,朋友众多,用不到我虚伪的关心。我又不愿融入她的圈子里去,她那些朋友,我竟然很少认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担心着父亲,怕陆成伦再对他老人家做出什么,不由心急如焚。
找不到小雅,能帮的我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周正虎。他说过的,跟着他吃不了亏,他也认我这个朋友,只要我开口求他,他肯定能帮我搞定陆成伦。
我在周正虎家门口转了足足有一刻钟,心里激烈地斗争着。进了他的门,求了他就等于自己从此要任他驱使,听其摆布了,我的前程和自由,荣耀和耻辱都得他说了算;如果不进去求他,我还有其他路可走吗?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父母,清清白白了一辈子的父母,会因为我而惶惶不可终日,而我爸的身体,还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为了父母,我纵然下地狱又何妨?
我咬了咬了牙,毅然决然地按响了周正虎的门铃。
周正虎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亲自为我开门,笑容可掬地说:“嗯,天一啊,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在心里正念叨你呢,你就来了。”
我心里困惑不已,他没事念叨我干什么呢?
我把陆成伦敲诈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向周正虎诉说了一遍。大约是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吧,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惊奇,只是“嗯”了一声。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干咳了一声,难为情地说:“周局,我求您帮帮我,我父母岁数都那么大了,又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怕会受不了打击。”
周正虎看了我一眼,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说:“这是民间经济纠纷,我一个公安局长不太好插手啊。你也知道,现在正是我转正的关键时期,我怕处理不好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啊。”
“我要是报警,你会不会管这事?”我有些生气周正虎的出尔反尔,上次求我帮忙时说得好听,什么朋友兄弟的,现在我有事找他了,竟然打起了官腔。
“报警?天一,你以为警察是万能的吗?你家和大都不是一个地区,这边的事警察能管得了,你父母那边怎么办?事罢之后不怕他们烧了你家的房子?”周正虎冷笑说,“再说了,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怎么定人家的罪?你说他敲诈了,他说你与别人合伙骗他,各说各有理,以陆成伦的社会关系,你要报警,吃亏的只有你啊。”
周正虎说得不无道理,这事我不是没想过,要不是顾忌父母,我刚才一出家门就报警了。
我一脸的焦虑,问他:“周局,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周正虎沉思了片刻说:“你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不就结了吗?”
我苦笑说:“周局,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师父真没给我梅花易数的秘诀,他只告诉我那个秘诀在哪里,我拿什么给陆成伦呢?”
“嗯,我不懂什么秘诀不秘诀的,我也没心情想知道。我相信你,可是陆成伦不相信你的话呀,没有秘诀他就要钱,如果你要真给人家造成了一百万损失的话,人家向你索赔也说得过去啊……这事还真有些棘手。”
是啊,要么是交出秘诀,要么是赔偿一百万,这两样对我来说都不啻于天方夜谭。正因为我拿不出这两样东西,才来求周正虎的,他现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说:“周局,我知道您在大都市说一不二,手眼通天,您帮帮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我全听您的。”
我豁出去了,哪怕明天他让我去杀人,或者让我如常计军一样为他去做替死鬼,我都认了,只求我的父母能平安无事。
周正虎拍拍我的肩膀,打着官腔说:“天一,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上次那句话说得好啊,叫什么来着?嗯,我想起来了,‘名利不过是口袋中的空气’。对,就是这句话,我很喜欢,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多交几个知心朋友,多做些善事好事这一生才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天一啊,你这个兄弟我认了,可你这个事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出好办法来帮你。要不这样,你先回家,我再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处理,然后去找你,好不好?”
我的心顿时凉了,他明知我父母在陆成伦一伙手上押着,还说出这样不疼不痒的话,摆明了就是推托,摆明了就是见死不救。他一直要拉我入伙的,可为什么我现在送上门了,他又不冷不热了呢?难道说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弄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再求他已无济于事,只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家。
我不知该去哪里,回家和不回家,一样的结局,我没秘诀,更没钱给陆成伦,虽然我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可是我又跳不出来。最让我几乎疯掉的是连累了父母,我真是不肖不孝,无能到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
我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寒风硬硬地刺在脸上,我已觉不出了疼痛。
这时候寻呼机忽然响了,是阿娇发来的信息:“天,过几天就放假了,我今天不回你那儿了,我要和同学一起去Happy了,吻你。”
不回去正好,要不然陆成伦那伙人又会拿她做文章,我不想我的亲人因为我都受到伤害。
我给她回电话过去:“阿娇,你去南方旅游的路费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在家里老地方放着,你抽空去拿吧,我这几天要出趟远门……你旅游回来替我去家里看看我父母好吗?阿娇,我爱你!”说完不等她说话,马上挂了电话。
我的脸上已流满了冰冷的泪水。
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和疲累,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我想永远地离开红尘里的奔波纠葛,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去。我想,也许只有我的死才能换来父母的平安。
我在超市买了瓶二锅头,然后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送到了肖衍四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