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卷起一阵尘土,驰进了村中央,村子里的小孩追着车子一直跟到我家门口。我那个村子叫大明官庄村,由村名可知晓是明代设的移民村,村志上记载是明永乐四年自湖广迁至此地。村子北依青石山,南临缎河,从风水学上看是一块宝地,虽然自明朝以来从没出过达官贵人,但一直风调雨顺,天灾人祸都不曾施与这个山村,相反还成了历代荒乱年代逃荒人的避难所。村子最初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后来经过清代荒年,民国战乱,慢慢形成了四百多户一千余人口规模的大村。
小雅一下车,一身的警察装束把村子里围观的人吓了一跳,我的发小周刚惶惶地挨过来问我:“天一,你在外面犯什么事啦?怎么刚走了几个地痞又来了警察?”
我正尴尬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小雅落落大方地过来打招呼,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你好老乡,我是天一的干姐姐,那位是天一的女朋友……你说什么地痞?是不是那伙流窜犯啊,昨天夜里全被我们抓了。”
周刚看小雅和齐玉儿对我的亲热劲,不像是假的,顿时腼腆地笑了:“嘿嘿,天一,你真能混,大学还没毕业就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还认了一个警察姐姐,这回可给咱大明官庄长脸了。”
齐玉儿小声问我:“你早就不上大学了,你们村里人不知道呀?”
“我们村没人知道我被学校赶出来的事,你可别给我说露了,尤其我父母那儿,要是我爹知道我不上学了,准得打我。”我嘱咐玉儿说。
“那可不成,我不会撒谎……除非……”玉儿调皮地偏着头挑衅地看我。
“除非什么?”我急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嗯,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不过你现在得先答应下来。”
“好吧,我答应你。”不管她今后要我做什么事,我先答应下来吧,要不她真给我捅了娄子,我可就惨了。
小雅打开后备厢大声说:“你们两个干吗呢?一路上悄悄话还没说够呀?快来帮我拎东西。”
玉儿吐了一下舌头,转到了车后。我奇怪地走过去问:“我没拿回来什么……”话没说完,我愣住了。
地上已经摆满了礼品,有桶装的植物油,有大块的牛肉,有两条甲鱼,有大都的特产烤鸭……还有两件羽绒服。
“这是……这个不合适……”我一时局促无措。
“别废话了,我是你姐,她是你媳妇儿,你一个大男人磨叽啥呀,”小雅说着把一箱苹果塞到我手上说,“往家搬呀,你来重的,我们拿轻的。”
围观的乡亲都啧啧称赞,不知是称赞这么多的礼物还是称赞两个仙女般的女孩。我有些眩晕,也许我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吧,可惜的是,陪我回家的,给我制造幸福感的不是我深爱的阿娇。
我妈听到门外喧闹了半天,已经站在大门口观察了好大一会儿了,大概是不相信我能坐着小轿车回来,尤其是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一起来,等我抱着大箱苹果走到跟前,才相信真的是我来了,又惊又喜地回头对着屋里喊:“天儿他爹,天儿回来了啦!”
我一面问母亲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一面走到了父亲的卧室门前,我刚要迈步进去,从里面飞出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迎面砸在了我的额头上。这本字典可是从我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平时我父亲拿它当宝贝一样放在床头,要不是气到忍无可忍哪里舍得用它砸我。
随后跟进来的齐玉儿看着脸色煞白的我,不由倒退了两步。
“你回来干什么?滚,我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儿子,周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咳咳。”爹边边喘着粗气边剧烈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令人撕心裂肺。
齐玉儿放下手里的礼品,轻轻走进了我父亲的卧室,扶住他帮他拍着后背。父亲正低头咳嗽,以为是我,伸手要拨拉玉儿。小雅站在门口笑说:“叔叔,那是你儿媳,你别打错了人。”
我父亲闻声抬起头,看见如花似玉的玉儿,病像好了一样竟然不喘也不咳了,慌乱地往后躲着身子说:“你,你……请堂屋坐着,我出去待客。”我们老家管客厅都叫堂屋,大概是从古代的“中堂”叫开的。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别说是儿媳妇,就是我们的左邻右舍来了他也要坚持在堂屋待客,这是礼节。
玉儿可不管这些,坚持不让父亲动说:“您老身体不好,我是晚辈,又是天一的女朋友,不是什么客人,您就别见外了,您躺着,我帮您顺顺气。”
玉儿的嘴真甜,几句话把我父亲哄得面色转暖,一脸的和气。
小雅过来说:“叔叔,我是天一的干姐姐,我应该也叫您爸是吗?”
我父亲看看小雅又看看我,好像不相信似的:“你是公安啊,怎么会认我儿做弟弟?”
“公安怎么啦,我还怕天一不认我这个姐呢。”小雅说着把她带来的蜂蜜调和好了,递到玉儿手上,让她喂我父亲。
我偷偷笑了,她们两个还真以为我父亲是个只能卧床不起的病人呢,她们哪知道,这是在冬天,我父亲受不得冷才躺到被窝里的,要是天暖和了,他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我父亲被这两个女孩子的殷勤伺候弄得如坐针毡,终于向我投来了求援的目光。
小雅也看出了我父亲的不自在,捂着嘴笑,笑完了说:“爸——”
我父亲忙说:“别,没这规矩,你还是叫我叔吧。”
“哦,是啊,玉儿才能叫爸爸的嘛。”玉儿听小雅这样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叔叔,天一在外面能干着呢,他可没干什么坏事,是大都市有几个无赖敲诈他,已经被摆平了。您老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事了。”小雅说。
“能干?他上着学呢,能干什么?天儿,你……”我父亲耳朵尖着呢,马上听出了小雅的话不对劲。
玉儿接过话茬说:“叔叔,天一在勤工俭学,他找了份既轻巧又赚钱的工作,只要动动嘴就行了。”
玉儿是天资聪慧,这话说得滴水不露,既没撒谎,又把老爷子挡过去了。小雅看了我的眼色,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露嘴了,于是敷衍了几句,拉着我妈先出去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父亲把我和玉儿支出了卧室,他自己也起了床,到院子里抓了只鸡,说要亲手做辣子鸡给我们吃。
我妈拉着玉儿的手看不够,她真把玉儿当儿媳妇了,口里不停地说着:“名叫玉儿,人也长得像玉一样,多好的孩子啊,天儿这孩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哟。”
我无奈地说:“妈,人家都是夸自己的儿子,你怎么老是说我傻啊!”
小雅在旁边话里有话说:“你可不是傻怎么着。”
回到家,卸下负累,摘掉面具,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着父母熟悉的身影,慈祥的眼神,爱抚的笑容,多年来经受过的风雨,尝过的辛酸,忍耐过的委屈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纵有黄金万两,不抵茅屋半间,这就是那个叫做家的地方的珍贵。
我父亲也像我妈一样,变得啰唆起来,单独把我叫到一边,从三年多以前那次他送我到学校开始问起,溯着记忆的河流,几乎让我把过去每一天的学习生活情况都探问了一遍。然后话题一转,切到了玉儿这里。
“这个叫玉儿的女孩子真是你找的媳妇?”
“不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想欺骗父亲,更不想隐瞒阿娇的存在。
“不是……那不对呀,你小子少跟我打马虎眼,别看我是一老农民,什么人打我眼前一过,不用看第二眼,我就能看出这人心里想的什么。玉儿一进这个家门就跟我和你妈有一种亲近感,她的眼里对这个破家透着亲切和喜爱。为什么我看小雅那孩子就没这种感觉?”父亲对自己一直很自信。他凭着自学了一些《易经》和相书上的知识,经常给村里人占卜,谁家丢了东西,走失了人,或者接连出现不顺的事,尤其是相亲、合八字都找他。我承认,他看人很有一套,善人恶人,不管你藏得多深,他都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对玉儿有这种感觉,我张了几回嘴想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的儿媳叫凤阿娇,不是玉儿,可是终于没说出来。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有着绝对的权威,我不能因为出去上了三年学就推翻他的判断,击毁他的自信,我不忍心。
父亲见我不语,以为我默认了,得意地笑了,很天真很纯洁的那种笑意,眼角的皱纹因为微笑很深很深。父亲老了,三年的时光,让一个在我心里山一样强壮的男人,变成了老枣树一样的老人。
“天啊,玉儿这孩子好是好,只是太俊了,又是细皮嫩肉的,跟了你真是有些委屈哟,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人家。”父亲语重心长地嘱咐我,话里满含着对玉儿的喜爱。
晚上,我妈给我们安顿好休息的房间。小雅因为开了好几小时的车,有些疲劳,先睡了,玉儿帮我妈包明天吃的水饺。我家虽然经济困窘,但房子够住,弟弟上中学,在县城里住校,妹妹被我妈打发到邻居家住了,小雅和玉儿住我妹妹那间,我住弟弟那间。我也有些累了,但看到父母的兴致这么高,玉儿又不停地说着笑话逗他们开心,很像和睦幸福的一家人,想到玉儿从小就没父母,难得把这儿当做家,难得这么快乐,只好坐在一旁陪着她。父亲也不怕冷了,很有成就感地坐在八仙桌子旁边,呵呵笑个不停。
包完水饺,洗净了手,我妈从一个老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是一个玉坠儿。我妈看着玉儿说:“玉儿,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宝剑啦佳人啦什么的——老头子,你会说,你说说……”我妈求助似的看父亲。
“宝剑赠英雄,美玉送佳人。”父亲很自信很肯定地说。
明明是红粉送佳人嘛,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美玉啦?真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什么都要围着这个人转了,玉儿的名字有个玉,红粉就换成了美玉啦。不是吧,老妈,那玉坠是我祖奶奶留下来的宝贝,是当年她在长春宫时,慈禧赐她的贴身之物,我奶奶因为喜欢我父亲,没舍得给大伯母而传给了我妈,难道她要把这东西给玉儿?
“这玉坠儿是你祖奶奶留下来的,到我这儿传了三代了。来,闺女,你既然是周家未来的媳妇了,我也别等你们成婚时再送了,今天先给你吧。你这孩子真像个玉人,也只有你才配得上哟。”我妈说着把那玉坠儿郑重地放在了玉儿的手上。
玉儿看看我,赶紧又塞回我妈的手里说:“不,不,我不能要,我不是……我真不能要!”
我父亲紧着咳嗽了几声,说:“玉儿啊,这东西可不在值不值钱,它代表的是一辈一辈老人的心,我们家传的东西,当然只传给儿媳,你不要,是不想进周家的门吗?收下吧,我和你妈的眼光看不错人,你一定会成为周家的好儿媳的。”
话说到这份上,我和玉儿是骑虎难下,再无挽回的余地了。玉儿看着二老期待的眼神,接过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说:“爸妈,我今天暂且收着这块玉,如果我做不成您的儿媳妇,我就做您的女儿,我会当亲爸亲妈一样孝敬您。”说完磕了三个头。
我妈扶起她说:“好好,闺女,你进了周家门,我就把你当亲闺女待,保证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回到房间,刚要关门,玉儿撑住门走了进来,戚戚地说:“你爸妈真好,我不想回大都了,我在这给你爸妈做女儿好吗?”
“你开玩笑吧?你是城市人,和我不一样,这里是农村,你住个三两天还有新鲜感,如果待久了你会疯的。”
“我不会,我就喜欢这儿,你不懂得我。”玉儿固执地说。
“好,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喜欢这儿,可那你也不能留在这儿,他们不会把你当女儿待的,只能当儿媳妇,那以后阿娇来了怎么办?”
“阿娇?谁是阿娇?”
“我老婆呀。”
“你真肉麻,还阿娇,不理你了,这玉坠还给你,你回去交给那个阿娇吧。”
“我不是肉麻,她名字就叫阿娇,凤阿娇嘛。”我不假思索地说,“这玉坠是送给你的,你也磕了头叫了爹妈啦,当然你收着啦。”
“你说什么?凤阿娇?周天一!你欺负我!”玉儿说着把玉坠猛地掷到我怀里,转身要走。我忙拉住她问:“你等等,我没明白,你怎么欺负你了?”
玉儿气得脸煞白,扭身坐在床沿上不理我了。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初次认识她时,我逗她说《红楼梦》里有个人物叫凤阿娇,让她多读几遍找出来。后来我去她家,不敢说是骗她的,只搪塞说,凤阿娇是《红楼梦》里凤姐、阿琪儿、娇杏三个人的合称。她当时还觉得挺好玩的,直称赞我有创意,现在了明白凤阿娇原来是我女朋友的名字,肯定是误会我在捉弄她,当然要生气了。
我赔着笑,把那枚晶莹剔透的玉坠戴在玉儿的脖子上说:“我错了,看在我爹妈这么疼你的分上,你原谅我吧……不原谅也没关系,我把这玉还给我妈,就说你不喜欢。”
玉儿扑哧笑了说:“原谅你可以,给我算一卦,看我今生还能不能做成你媳妇。”
“不算。”
“算嘛!”
“不算。”
“我去你妈那儿告状去,就说你欺负我,还拿我这个假媳妇骗她。”玉儿说着作势要站起来。
我急忙按住她说:“好吧,我认输了,我给你算。”
玉儿拿起铜钱,很虔诚地摇了又摇,嘴里默念不停,然后撒下去,一卦出来是纯卦坤卦。我的心不由得紧了一下,想起师父说过的终极运,又让她摇一卦。再卦出来还是坤卦。
难道天下真有终极运的人?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这个终极运的人叫我遇到了?
玉儿看我发呆,生气地把铜钱往桌子上一丢说:“算了,平时算卦都是摇一卦,你今天让我摇来摇去的,哄我玩呢是吧?既然不诚心给我算,我还不算了。别以为我想做你老婆,谁稀罕你呀,你还是娶那个凤姐阿琪儿娇杏去吧。”说完跳起来一阵风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