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雷地豫》上六象曰:冥豫在上,何可长也。
上六是一卦的最高位置,代表事业的最高峰,代表一个人的成功。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一味沉迷享乐,必然会玩物丧志,有这样恶习的人事业还能长久吗?
我和温鸿正睡得颠三倒四不亦乐乎,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我们惊醒。
温鸿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愠怒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我知道他是说杨运,心里冷笑了一下,一侧身兀自睡了。
温鸿见我没有起床的意思,也不接电话了,按了拒绝键,也想重新入睡。
我们是重归自由天,杨运是正入惆怅道,两种心境,他执著地让手机响个不停。
我们被吵得都没了睡意,我倒了杯茶,打开窗帘看外面的风景,温鸿说:“师父,人都说世上有三种感情最牢靠,一起扛过枪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同过窗的,你和郑总这样的感情是怎么来的?”
我喝了一口茶说:“你看过《吕氏春秋》吗?里面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北方有一种兽叫蹶,前腿像老鼠腿那样短,后腿像兔子腿那样长,走快了要绊倒,跑起来要跌倒,它常常取甘甜的草给蛩蛩距虚(一种怪兽)吃,一旦蹶碰上危险,蛩蛩距虚必定要背着它逃跑。”
温鸿说:“这不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吗?你和郑总……”
“你曲解了这个故事的含义,不是相互利用,是取长补短,人生存在这个社会上不是孤立的,可也不能为了生存什么人都要去抱团取暖,得有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友谊才会长久,你和杨运没有这份默契,你们注定成不了朋友。”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去郑总的公司工作了。”温鸿说。
我看看时间说:“你去见杨运吧,看他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肯定要求你给他想个趋吉避凶的法子。”
“好办,你让他拿十万块钱,去江西赣南建一所希望小学,然后每年给敬老院的老人送点钱或者资助几个穷困学生,他就能逢凶化吉了。”
“好,我去说。”
温鸿刚走,郑巨发进来了:“天一,休息得怎么样?”
“谢谢你,我休息得很好。”
“中午我们去吃野味,晚上我带你去放松一下。”郑巨发轻松地说。
“你想把我在看守所这二十天少吃的东西一下子全补回来呀,我肚子欠油水太多了,可受不了这么恶补,还是歇歇吧,你也挺忙的,不用管我,你该干吗干吗去。”
“人生的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你出事的时候我忙得脚打后脑勺,你现在没事了,我也闲下来了,走吧,就当你陪我。”
人生是巧,人生本就是由许多巧合组合在一起的。
郑巨发带我去了大都南郊山区的一处农庄,这里远离闹市,环境幽静,茅草屋柴草垛,头顶是晴空白云,脚下小溪水绕村而过,孩童嬉戏,羊群悠闲,走村串户的小贩一声高一声低的犹如唱歌,恍如回到了我那个小山村。
把野味馆开在这个地方,虽是未闻味心先醉,才要吃饥如虎,但是在一个如此美丽自然的地方大吃一些野生的动物,又让人对人性的凶残感到不安。
人每天在城市里厮杀,回归自然了还要沾染血腥,到底是人类的进步还是人性的退化?
我看了看野味馆门前圈起来的动物,有天鹅、野猪、锦鸡、果子狸、野生鱼虾、菌类、野菜……真是飞禽走兽俱全,天上水里的都有,就像进了野生动物园一样。
“怎么还有国家保护野生动物?”
“以前是有,像娃娃鱼、中华鲟等,现在不敢有了,其他的如天鹅、鳄鱼都是人工饲养的,我们不吃那个,要吃就吃纯野生的,你放心吧。”
可是我明明听到一个客人在小声地让老板上一只中华鲟,要原产地的。
我说:“别作孽了,走吧,不吃这个,我们找个农家,让他们弄两个土菜吃。”
郑巨发遗憾地说:“都到了地儿了,怎么能走呢,要不你点菜,拣不作孽的吃。”
我不好再拂他的美意,点了份南瓜花,炒了个荠菜炒鸡蛋,要了个野蘑菇炖土鸡,再加上一个炸蚂蚱。
郑巨发摇摇头说:“这几个我的酒店里都有,何必跑这么远来吃?”他又要了一只野生甲鱼才算罢休。
我们边吃边聊,我不无担忧地说:“大哥,兄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现在的做派和以前迥然相异,变得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事业做大了,你人也嚣张了许多,你不怕树大招风吗?”
郑巨发说:“要说我和以前一点变化没有肯定不是,但是我不是没有自己的底线,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我心里不踏实。”我看到远处一只牧羊犬在追逐一只野兔。
“现在社会变了,所有人都高调了,我的奔驰刚被一个养鹿场的老板订下来,下周六他儿子结婚,说是要找二十辆奔驰做婚车,三年前那小子还差点被要债的绑了,是我给他凑了十万块钱才渡过难关,一转眼就发了,家里奔驰宝马都有,他儿子找了个女朋友你知道是干吗的?大都电视台的女主持人,真是世道看不清啊。”
我笑说:“欧阳云锦也不错,冰清玉洁又干练,床上床下都行,你知足吧。”
郑巨发并没有为此得意,神情反而有些落寞:“真正用了心的得不到,就不想再用心了,搭伙过家家玩罢了。”
我知道他是在说小雅,怕提起她来郑巨发又生忧伤,转移话题问起他公司经营得怎么样。
他说:“今天难得放松一回,不谈公司里的事,对了,刚才说到主持人,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开开眼。”
我说:“高慧美那样的巨星我都见过,还有什么值得我开眼的?”
郑巨发神秘地一笑,不做声了。
天色将晚时,郑巨发开车带我去了一个别墅区,我想起他上次说过高慧美在大都有房子,问他:“你不会真带我去见高慧美吧?”
“不是,我们去一个社会名流云集的会馆,那儿一般的富豪都进不去,至少得十亿的身价才行,还得有引荐人,你在那儿要是看到了电视里经常见到的面孔,千万别吃惊,要视而不见。”
车子在别墅区最深的一处湖边停下,有泊车的保安看了看郑巨发的会员证,把车子开走了。我们步行顺着一条幽深的小路走进一个木篱小院,院门内侧一间门房里闪出一个保安,又检查了一遍郑巨发的证件,审视地打量了我一番,走到一边用对讲机讲了几句话,这才放行。
这个院子很神秘,从远处看像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却原来是木篱上爬满了密不透风的常青植物,把院子伪装了起来。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树林,大约又前行了五百米,眼前便开阔起来,一幢三层高的小楼呈现在面前,小楼的外墙是低调的灰色,和别墅区里所有的房子截然不同,小楼周围用了低矮的木篱围了一圈,里面种植了很多观赏植物。门口有一个提示牌:私人所属,非请勿入。
郑巨发按了一下门铃,站在门镜前等了有一分钟的时间,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奢华的中年女人热情地和郑巨发握了握手:“郑总,好久不见。”
这个女人我有点面熟,努力想了想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铃姐,你又漂亮了。”
“都这样说,”铃姐微笑说,“没有一个是真心话。”
“我说的是心里话,你永远是我的偶像。”郑巨发的声调很好地掩饰了他的心虚。
铃姐请我在一个垂着流苏的布艺沙发上坐了,把郑巨发单独引到一旁说话。
我坐在沙发里暗暗打量房里的布置,整幢楼是欧洲的装饰风格,客厅的一楼和二楼做成了一个很高的天井,抬头看上去,天井的周围是范思哲的墙砖和橡木的栏杆,从楼顶垂下来一个巨大的法国风情的水晶灯,非常的雍容华贵。
这幢楼给人的是一种怀旧的感觉,红橡木的木饰和地板,楠木的橱柜,来自法国的羊绒地毯,欧洲巴洛克艺术时期的油画,弥漫在空气里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甚至是不起眼的烛台、墙角的花架,无不彰显出这间屋子主人一种优雅的品位。
我正盯着一幅油画出神,郑巨发站在二楼向我招手,我顺着旋转楼梯走上去,铃姐已经不见了,郑巨发带我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是另一种风格,纯白的夏日海岸风情。
郑巨发坐下问我:“认得铃姐吗?”
我摇头。
他低声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她主演的电影《铺天盖地》,想起来了吗?”
我惊呼:“是她,张——”
郑巨发“嘘”了一下:“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她现在是这幢楼的主人,也是这个会馆的老板。”
这时,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两个美丽的女孩走了进来,这回我更是惊讶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是你——”
这两个女孩我都很熟,一个是经常在电视剧里出演小角色的演员,如果她出现在街上,估计也会有很多追星族请她签名。
另一个,是小韵。
不错,是梁小地失踪了的女友。
小韵看到我,却并没有任何的惊慌,神态依然很平静,只向我淡淡地问了声好便坐到郑巨发身边。
小明星挨着我坐下来,她肯定以为我知道她的大名,便没有自我介绍。
我示意郑巨发出去说话。
郑巨发引我去了另一个无人的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小韵怎么会在这里?”我咄咄逼人。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连董茜这样经常出镜的演员都到这儿挣外快,小韵连出道都没出道,能进入这种高档的会所她就知足去吧。”郑巨发不以为然地说。
他说的董茜就是那个小演员。
“你不知道小韵是梁小地的女朋友吗?”
“那又怎么样?”
“他到处在找她。”
“那又怎么样?”
“是你把她弄这里来的?你是为了报复梁小地背叛你?”
“你太不了解这个圈子啦,小韵可不是我领入行的,她怎么进来的你要问高慧美,至于我要她是不是因为梁小地,随你去想吧。”
“郑巨发,我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如此龌龊的小人。”我愤怒地说完要下楼。
郑巨发一把拉住我,低声说:“那个董茜我可是花了五万块钱的,你别浪费了,玩完再走,再说了,你这样走掉,铃姐会直接把我的会员资格取消,以后生意上要请客办事,我还怎么到这里来?关于小韵的事,回头我和你细说。”
“你这是干什么?嫖娼吗?郑巨发,你在我心目中可一直是正直善良形象,别毁了你自己。”
“别说这么难听,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好也罢坏也罢,转眼都是烟云,我也想和小雅天长地久呢,可她还不是一声不吭地跑到国外去了?算了,我也不做那个鸳鸯蝴蝶梦啦,逢春做春梦,逢秋数秋风吧。”
“你把小韵叫过来,我想和她好好谈谈。”
“干什么?你想拯救她的灵魂还是她的理想?你犯得着吗?她要还有梦的话早就离开这儿了,你别傻了,天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改变不了谁,别去自讨没趣了。”
“那你去玩吧,我在这里坐一会。”
“天一,就这一次,你别辜负了大哥的心意,你不想和董茜上床就聊聊天,喝喝酒,唱歌跳舞都行,不能白来这一回呀!”
“我没你那个雅兴。”我冷冷地说。
郑巨发见说不动我,铁青着脸出去了。
我可能不识趣,但是面对梁小地的恋人,不管小韵自己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法把她和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等同起来。
虽然从一开始我就清楚她和小地的感情随着她的北漂会烟消云散,可是她走到这一步却不是我想看到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慧美不是答应要带她入行的吗?也许诺说可以帮她签进自己的公司,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我百思不得其解,越发的苦闷,看到吧台上有酒,倒了一杯,一口气干了。
这时小韵走了进来。
她又拿了一个杯子,把两个酒杯都倒满了:“周大师,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陪你喝。”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小韵用手把头发轻轻抚到身后,一仰头把酒干了,“这里挺好啊,名酒,名人,法国大餐,钢琴流水,富人的生活,我喜欢这种悠闲的生活。”
“你知道小地在到处找你吗?”
“不要提他,都过去了。”
小韵又倒了一杯酒,脸上红润起来:“周大师,你想听歌还是来点别的什么活动?我们都是熟人了,不用绕那么多的弯子。”
“你能这样生活一辈子吗?小地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不珍惜?”
“周大师,你不用给我上课,人生的课谁也教不了,谁好谁不好我心里有数,我该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我也有数,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乐的吗?何必这么虚伪呢?”
我端起酒,真想一下子全泼在她脸上,可是她说的不对吗?我有什么资格给她上课呢?她觉得快乐就行,我为什么要以自己的人生准则去要求一个不相干的人?
小韵把一只手臂攀到我肩上,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周大师,良辰美景,枯坐着多浪费,我来陪陪你吧。”
我推开她:“不是郑巨发要的你吗?你该去陪他。”
“他现在正和那个小演员打水战呢,要不咱们也去洗一下?”
我看着小韵无所谓的样子,一时无语。
小韵以为默许,整个身子贴了上来,一身的香水味差点让我眩晕。我再次推开她,站起来说:“我对你没兴趣,你走吧。”
小韵慢慢低下头,说:“郑总说只要我能和你上床,他会给我多加一万块钱,你不在乎钱,可是我在乎,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
“你为了钱就可以这样糟蹋自己,出卖灵魂?小地真是瞎了眼,那么痴情地爱你,满世界疯了似的找你,真他妈的不值!”我恶狠狠地骂道。
小韵大概没想到我会骂她,愕然地抬头望着,停顿了片刻起身冲了出去。
我下到一楼,想离开这里,铃姐迎住我:“周先生,你的脸色不好,玩得不开心?”
“不,我很好,麻烦你告诉郑巨发,我先走了。”说完我看也不看她,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我也不是圣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是人还是应该有道德底线的,也许郑巨发是因为曾经受过伤害,所以对女人产生了报复心理,这种事是他个人的隐私,为何还要拉了我来旁观?炫耀还是发泄?
我觉得我和他越走越远了。他玩他的富人游戏,我过我的百姓生活。
他可能是蛩蛩距虚,但我不是蹶,不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我想如果不是我答应了阴曰阳,我会马上离开大都。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落香茶社,自己煮了一壶茶,边喝边犹豫该不该把小韵的消息告诉小地。一直到天明也没拿定主意。
温鸿过来找我,见我疲惫的样子一愣:“师父,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怎么了?”
“我梦游去了。”我开玩笑说。
温鸿狐疑地看着我,站在一旁看我洗漱完,说:“师父,杨运想请你吃顿饭。”
“不必了,我和他没话说,以后也不要让他烦我。”
“可是,他想当面向你赔罪。”
“我不说了吗?只要他照我说的做了,就算两清了。”
“那他的事,你帮不帮他?”
我从温鸿的眉心处进入他的思想。
杨运请他回公司,并且升他为副总,还送了他一套房子,杨运这时候倒是舍得大把地花钱。可是我也通过温鸿的气场感应出杨运的公司气数已尽,如果不尽快转行,谁都挽救不了他的败运。
我说:“你想重新回到他那儿是吗?”
“他认错了,一再恳请我回去,我……对公司也有感情。”
“你只是因为对公司有感情吗?不是因为副总位子和一套房子的诱惑?”
温鸿大惊,他们私下的交易,我怎么会知道?
“师父,你都知道了?杨运给你打过电话?我不是贪图名利地位,我想争这口气,我觉得我值这些。”
你不值这些,因为这些不是靠你的管理才能得来的,而是仅仅因为他现在有了困难,你可以帮他渡过难关,你用非常的手段换来一时的名利,这种手段不是随时都能用得上,因为你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他的大势你能扭转得了吗?
“他现在把你当成万能的主了,可是企业经营还得靠踏踏实实的经营,他这种单一做外贸加工的公司,快则三年,迟则五载就得被淘汰,他能有这种先见之明吗?如果他不肯找一个新的突破口,树倒猢狲散的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到那时,没有人会记得你曾帮过他,只会把责任往你头上栽,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自古以来风水师在一个国家也好,企业也好,都不能占主导地位,这是一个隐蔽的职业,如果想走到前台去,只能是悲剧结局,温鸿不相信我的说法,他看不到更远的将来。
我不再勉强,告诉他让杨运去西南方向求医,那儿要么有名医,要么有他儿子需要的肾源,或许可以救他儿子一命,至于具体的位置,要他自己去找。
温鸿又提到杨运后面的劫数。我说,我预测出来的,我都能帮他化解掉,再往远一些的事情,得以后再说了,你放心去吧,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温鸿拿出两万块钱:“师父,这是杨运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我冷笑:“我一分钱没收时他就把我以诈骗罪送进了看守所,现在是人赃俱在了,这罪可就坐实了,算了,我胆小,受不起,你替我还回去吧,他真有心,就多做点善事。”
温鸿很尴尬,还想再说服我收下,看我态度很坚决,只得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