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火地晋》六五爻辞: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
做正事没有忧悔,不要顾虑得失,前往吉祥,如果不能得到帮助也不会有任何不利的事发生。
一位智者说,人的身体有残缺不算苦,人性的残缺才是真正的苦。世间的灾难祸害大都是由手脚完好、心灵残缺的人造成的。
郑巨发和我,曾经一个是叱咤风云的商界精英,一个是慧眼如炬的易界奇才,如今已成了两个废人,面对公司危机,小人弄权,恶人为非作歹,却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死不痛苦,等死也不痛苦,这种从灵魂到肉体一点点的凌迟才是最痛苦的。
回到玉儿家,我们相对无言,好一阵子沉默。
本来我们久别重逢,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思念之情要诉,因为现在的处境,心里再无释放儿女情长的空闲之地了。
玉儿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她现在是我心灵唯一的慰藉,她的怀抱不只是给我温暖,也给了我力量。
我握住她的手,歉意地说:“玉儿,自从你遇到我就麻烦不断,我是你的灾星,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虽然我不愿直说,但是我心里明白,我怕是永远都离不开轮椅了,我曾想过,以后要给你幸福和快乐的,看来我做不到了。”
玉儿低下头吻我,呢喃道:“不,你是我的福星,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最幸福和快乐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喜欢。”
我和玉儿紧紧相拥,不舍分离,忘记了时间流转,忘记了恩恩怨怨,也忘记了苦痛伤感。我想此刻就是2012多好,世间万物灰飞烟灭,我们也幸福地化为烟尘,交融在一起随风而起,任意飘流,不要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
梦终于是要醒的,现实还在眼前就不能逃避,玉儿在耳边说:“你还能卜卦吗?”
我被她唤醒,说:“起卦应该可以的吧。”
“你起一卦吧,看看如果去峨眉山能不能找到你师父。”
我再次拥紧她,心里的感动无法言说,玉儿啊,你是菩萨转世的吗?要不为何生就这么一副慈悲胸怀呢?
玉儿把我推到桌旁,找出三枚铜钱放在我手里,眼睛澄澈地看着我,鼓励说:“来吧,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们也要去做十二分的努力,如果找不到师父,再想别的办法,我相信,好人得好报,你和老郑都会得到解脱的。”
我捧起三枚乾隆通宝,虔诚地摇了六次,最后一次,奇异的景象出现了,有一枚铜钱在桌上旋转了很长时间,最后竟然竖着立在桌面上。
我和玉儿面面相觑。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该算哪一面呢?”玉儿问我。
我伸手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枚铜钱一跳,却并没有翻出任何一面给我看,而是断续跳舞,然后再次竖立在桌面上。
玉儿看看我,表情非常复杂:“不会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我自从出道以来,摇卦无数,从没有出现过今天这种情形,这预示着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盯着那枚铜钱出神。
玉儿见我不说话,小心地说:“要不,重新摇一次?”
我摇头,把三枚铜钱抄起来,交给玉儿,说:“我用梅花易数起一卦看看吧。”
我让自己的心绪宁静了几分钟,然后开始寻找可以起卦的物象,但是我的目光落处,竟然没有一个能引起我强烈的起卦欲望的物体,每一件东西在我眼里都是模糊不清,我的面前似乎是一个混沌未开的世界。
玉儿看出我的茫然,温存地揽住我的肩说:“算了,不要起卦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不管卦上怎么说,我们都要去一趟峨眉山,我一会去订明天的机票。”
我说:“玉儿,你的心意我懂,可是我这种情况,你一个人不行的。”
“怎么不行?相信我,我能行。”玉儿抿嘴一笑倔犟地说。
第二天,我们上了飞往四川的飞机,然后在成都换乘汽车,一路上,玉儿一个人搬动轮椅和行李,背我上下车,跑前跑后,尽管累得汗湿衣衫,可是脸上依然笑容灿烂。
我们在峨眉山下又换了上山的旅游大巴,一直坐到雷洞坪,我们在雷洞坪稍事休息,玉儿雇了一顶竹轿,抬上我,向遇仙寺出发。
一路上,我给她讲了两年前我在峨眉山的种种奇遇,玉儿听得津津有味,当我讲到老君遇到一个怪物袭击的事时,她不停地追问:“会不会是野人,这儿离九寨沟不远,我听说那地方有野人的。”
两个轿夫说:“不是野人就是黑猩猩,反正我们这儿夜不上峨眉,三个月前还有一个探险队在遇仙寺那儿失踪了呢,五个人,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市里派出了三四百人的搜救队找了七天,连片衣衫都没见到。”
玉儿倒不怎么害怕,说:“也许他们真遇到了神仙,随仙人们修炼去了。”
“要是那样也是他们的福气啦。”轿夫说。
我们很快就到了遇仙寺,故地重游,风景如旧,只是老韩的小店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簇新的仿古建筑,遇仙寺门前的大树还在,青石也在,只是再也没有我师父司马空坐在石上唱经的身影了。我问过两个轿夫,他们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个唱经的白发白须的老人家了。
旅馆里还剩两个房间,玉儿全订了下来,我们两个人一间,那两个轿夫一间。
晚上,吃完饭,我和玉儿坐到寺前的石上,天上的月亮很近,似乎伸手可触,微风里含着一股花的清香,夜鸟的啼声划过夜空,给静谧的峨眉山增添了一层神秘。
“这儿真美,怪不得会有一座遇仙寺,神仙走到这儿也迈不动脚步了。”玉儿依偎在我肩上说。
玉儿身上的淡淡香气,令我陶醉,她身上的温暖,令我迷恋,她月光下晶莹剔透的眸子,令我沦陷,此时此景,我想我已经遇到神仙了,玉儿就是。我忽然对我在大都遭遇的一切灾难不再沮丧,反而释然了,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成仙得道,不经千难万险怎么能轻易得到?上天不是要惩罚我,而是在考验我。
可是当我的手不经意抚摸已经全无知觉的双腿时,心里又升起一段悲凉,玉儿是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女孩,我要这样让她照顾一生,怎么能心安理得?
“你在想什么?”玉儿抬头望着我的眼睛问。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凝脂般的肌肤洋溢出皎洁的光华,我不暇多想,低头轻轻在她脸上吻了下说:“我在想,你离开我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玉儿莞尔一笑说:“想听吗?”
“想听。”
“现在不告诉你,等我们成婚的那天再讲给你听。”玉儿调皮地说。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是多么想马上娶她为妻啊,我们这样相依相偎,执手相对,慢慢老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说:“玉儿,我师父司马空就是坐在这儿唱《三世因果经》的,每天午时唱一遍,唱了十年。”
“你会唱吗?”
“会的。”
“我想听。”
“好,我唱给你听——”
富贵皆由命,前世各修因。
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禄臻。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善男信女听原因,听念三世因果经。
三世因果非小可,佛言真语实非轻。
……
我的歌声惊动了寺里的僧人,一个小和尚轻启寺门走了过来,看清是两个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时,念了声“阿弥陀佛”道:“罪过,罪过,我师父以为是那位诵经的师兄回来了呢。”说完转身要回去。
我叫住他问:“小师父留步,请问你可知道那位诵经的老人有多久没有出现了吗?”
“两年零二十一天,我师父给数着日子呢。”
“你师父可是广善和尚?”
“正是。”
“他知道那位老人住在遇仙寺后的,可去找过他?”
“找过的,往山后去过几次,可是无缘一见,那位师父可能云游去了吧。”
小和尚说完念了声佛号回寺了。
怎么会找不到呢?顺着寺后的山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找到我师父栖身的山洞的,难道他真的云游去了?
我有些闷闷不乐。
玉儿说:“别多想了,明天我们去了就知道了,有点冷了,我们回房吧。”
回到房间,玉儿端来热水,我洗过脸后,她倒掉盆里的水,朝里面倒入她请中医大夫专门为我配的中药,重新加了热水,蹲下身来为我烫脚,我要自己来,她坚决不让。在大都时,都是她每天坚持为我洗脚,边用热水烫边按摩穴位,她说这对我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我说:“玉儿,你别对我这样好,我受不起。”
“我愿意,我只要愿意你就能受得起。”玉儿专门买了一本推拿的书学过,她对穴位的位置掌握得非常精准,只是我的脚没有知觉,为了不让我难堪,她从不问我“按得怎么样,有感觉吗”的话。她是一个细致入微的女孩。
玉儿不停地往盆里添加热水,从足底到腿部不停地按摩敲打,一直按到她自己额上冒汗为止。
第二天一早,我们简单吃了些东西,开始向遇仙寺后出发。
一路上我竭力回忆当初的情形,山路不是城市道路,有很多的标的物可供参考,只要记住了几幢高楼,无论多少年再回到那条路,都可以顺利地走到目的地。
遇仙寺的这条山路,虽然岔道并不多,我也记着是一直走到很低的地方才遇见司马空的,可是,再走到这条路上,我发觉自己一点儿熟悉的感觉都没有了,藤蔓缠绕,树荫森森,野草漫过脚踝,头顶的树枝不时地刮在脸上,在有从山顶流下潺潺山泉的地方,长满了湿滑的青苔,一不留意就会滑下山崖。
两个轿夫人很厚道,并不抱怨,反而让玉儿走在轿子的里侧,还不停地提醒玉儿小心看着脚下。
向下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两个轿夫累得大汗淋漓,连玉儿也娇喘不止。
我让他们放下竹轿,休息一会。
“我说兄弟,这哪是路啊,根本就没有人走过,连动物的痕迹都没,这里怎么会有人呢?你记错了吧?”年轻一点的轿夫终于忍不住说道。
走在前面的年长的轿夫抬起被荆棘划得血迹斑斑的右手边擦汗边说:“你是在找人还是在找神仙?”
我说:“从遇仙寺后面走进来都对,只是转了一个弯过来我就没有印象了,我是晚上来的,两旁也看不清楚,我记得我来的时候没有这么难走,也不用躲开树枝荆棘,只依稀记得有一块很光滑的石头挡在路中间,我是在那儿遇到我师父的。”
可是一路上我们也没有遇到那块石头。
年长的轿夫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去前面探探路,看能不能找到你说的那块石头。”
玉儿给他拿了瓶水,把自己手里的木棍交给他,嘱咐说:“辛苦你了,小心点。”
年长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深处,我听到后面的轿夫小声问玉儿:“你这朋友脑子没问题吧?到这个深山老林里来找师父,谁会住这儿啊?除了猴子!”
玉儿说:“你没听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话吗?他说有肯定有,耐心点,等回去我再给你们加钱。”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这条路太险了,你们也就是遇到我表哥这个热心人了,换了谁也不敢走这么远。”
玉儿拿了水让我喝,问我:“天一,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路,比如岔道什么的。”
我摇头说:“我记得很清楚,是一直走下来的,没有岔道。”
过了大约一小时,那位年长者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玉儿忙上前搀住他,让他坐在地上歇息,并关切地问:“大叔,伤哪儿啦?要不要紧?”
“不碍事,滑了一脚,差点掉悬崖下去了。”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他摆了摆手说:“我们山里人摔打惯了,不怕的,只是我一直走到无路可走也没见到你说的那块石头,两旁也没有发现你说的山洞和平台什么的,全是羊肠小道,要是抬着轿子,连转过身来都不可以。”
这可奇怪了,怎么会呢?那天晚上我明明记得并没有走多久,而且张天师栖居的山洞也很容易找到,作为常在山里行走的人,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他怎么会没找到?
那位年长者大约是怕我怀疑他说谎,喝完水,把伤口处理一下后说:“我知道找人的心情,你不顾两条腿不能行走,跑来峨眉一趟也挺不容易的,我带你亲自再走去找一次吧。”
玉儿担心地问:“你的腿能行吗?”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说:“没事了,你看,看不出来我受伤了吧?”
我们重新上路,因为年长者已经走过一遍了,所以就轻松了许多,一路上,我左顾右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但是,就是找不到山洞了。我们很快就到了谷底,再无收获。
年轻的轿夫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说:“兄弟,我敢保证,你上回一定是遇到了神仙,这回我们来的人多,神仙就不肯芝麻开门了。”
我无法和他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是黯然神伤。
回来的路上,我高唱《三世因果经》,希望司马空能听到,希望会出现奇迹,他突然站到我面前。
可是一直回到遇仙寺,连一只猴子都没看见。
我重回司马空坐了十年的青石之上,抚摸良久,似乎看到师父正端坐石上,引吭高歌:
三世因果说不尽,苍天不亏善心人。
三宝门中福好修,一文喜舍万文收。
以君寄在禄宫库,世世生生福不休。
我心里顿时一震,有一股热流自头顶冲泻而下,贯穿全身,所谓大道无形,我虽然还一时悟不透这无形的大道要将我指引到哪里,但心里却有了种豁然开朗的通透感。
夕阳如血,山风似啸,红尘之外是无为无欲的“净界”,心净则百埃莫染,百毒不害,心不净,则嗔怨怒责,离合悲欢充斥一生,强求的不来,到手的也会散去,人若不贪身外物,何必为身外物所烦恼!
老子说,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我想,事若该成,不争也成,事若该败,争也败。《易经》之秘不在元亨利贞,而在一个“定”字,物极必反,乱至终必定,司马空知道我三年内必有一灾,却不留与我破解之法,说明他知道有些劫可破,有些劫要过,过得去过不去,在于“元亨利贞”修得如何了。常人学易,只求速成,常人遇事,只求速决,只有摒弃常人的功利心,只有气定神闲,才能达到“定”的境界,才能得到“定”的福报。焕阳道长和阴曰阳用他们平生所修,换来我的红尘之气,我得到的福报已经很深了,郑巨发的福报还没有归“定”,我想,我不必求速,也许速已在路上。
玉儿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说:“回去。”
“没找到司马师父,回去该怎么去救老郑?”
“我已经见过师父了。”
“什么?你见过司马师父了?什么时候?”
我笑笑,一手拥住玉儿,一手替她理好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在路上看到的是风景,走到无路可走了,便会得悟风景之外的人生真谛,我们这一路没白走,我已经悟到了,破解之法在于,无解便是解,无救会自救。”
玉儿环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胸前说:“听不懂你的偈语,不过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