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
一片厚重乌云,淡淡遮住月光。
隶属弘安郡的小村笼起一片轻烟,股股脱脱。
和离去时一样,小村的雨依旧在下,“噼里啪啦”拍打着屋顶稻草,接着顺着枯黄草根化为水珠,从屋檐滴落在地。
一袭红袍依靠在村中杨树之上,望着星辰发着呆,谁能想到这人前几个时辰还在数万里之外。
夜晚不睡的人,或许白天多多少少总有什么逃避掩饰。
白昼解不开的结,在黑夜里慢慢磨。
人的思绪七窍玲珑,有时连自己也摸不清楚。
如今离开地球了,姚望再回忆往事,脑海中浮现出的却都是高兴之事。
可明明自己在地球唯一舍不得的,就只有自己父母呀。
“也不知爸妈怎么样了。”
姚望呢喃,在满天星辰中寻找属于银河系的影子。
他在寻找,
到底哪颗星星是地球。
他在想,
是否此时,地球的人们也在眺望夜空,看到了自己身处的星星,与自己隔着无尽宇宙对望。
若真有,当浮一大白!
“可惜没酒了。”
姚望收回眺望视线,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小院,“自己曾经,好像也是这般叛逆不孝。”
如果说地球是姚望解不开的结,那屋子中夫妇二人磨的又是另一番苦恼。
雨水落了一夜,草屋内的烛火也燃了个通宵。
这对于小村村民来说,算是非常奢侈之事了,但是架不住那位公子订金给得实在太多。
赖老三想法很简单,公子这般信得过自己,看得起自家酒水,那就得用心,一些蜡烛钱算不得什么。
哪怕是他精打细算的娘子,此次也不再唠叨什么。
夫妻二人酿酒用的是浸曲法,连夜将酒曲泡在水中溶解,守着时候差不多便投入米饭发酵。
此时一切繁琐事项已经弄完,赖老三与妻子坐在土灶边上,看着火候。
他们聊着聊着,就从酒水聊到金银,又从金银聊到日常琐事,最后话题来到自家老人身上。
“相公...娘亲年纪已经超了。”
“嗯。”
“村长来问过几次了。”
“晓得。”
“娘亲那身子要是死在家中,坏了村中风水,村长骂起来可不好。”
“唉。”
“......”
妇人感受到相公的不愿,不想多言,低头拾起一根柴火抛入火中。
屋子里,就只剩柴火炸裂的声响,与屋外雨水声一起,吵着夫妇二人的心弦。
许久,
当妇人夹入第二根柴火,汉子才抬抬嘴唇:“家里还剩多少积蓄?”
“没几个铜板了,还好这次来了个买酒公子,但是......之后呢?”
妇人提醒,“最近几年庄家收成并不好,粮庄又压榨得厉害,那陈掌柜就是个铁公鸡,他家婆姨...”
“扯远了。”赖老三打断娘子的喋喋不休,“你明早就去给村长报个备吧,我送娘上山。”
“行。”
妇人回应,苍黄的脸庞写满解脱与不舍。
赖老三:“困了就先去睡,我守着。”
妇人摇摇头,只是挽住自家相公的手臂,将头枕了上去,安安静静守着柴火。
一夜无话。
“喔喔喔——”
雨水停息,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农家鸡鸣来得格外准时。
赖老三熄灭土灶,在酿酒的陶罐顶部盖上一块厚厚稻草。
他眺望厨房,妻子已经前往村长家中。
赖老三来到堂屋,老娘亲不知啥时候起的床,此时正鼓捣着艾草。
“艾草解百毒,老三你忙活了一晚上,我给你弄些艾草酱。”娘亲望了过来。
赖老三点点头,也不管碗中艾草有没全部砸碎,端着碗风卷残云,碗沿也被他舔得干净。
“咚。”
汉子放下陶碗,嘴巴张合几次,最后还是说道:“娘......孩儿想今天请您上山,您看可以吗?”
平时一直耳背的老娘这次却灵光的很,笑着说。
“按村中规矩,古稀之年就该离开村子,侍奉山神左右了,我啊,已经超了两岁,早该去喽。”
“可是...孩儿舍不得您。”
“有啥舍不舍得的,我几十年前送你祖父时,哭得可伤心了,可现在想来不还有下辈子哩。”
“嗯...”
赖老三重重点头。
就这么,汉子蹲下身子,老妪趴在他的背上,两人出了门,向着村子后山一步步行去。
沿途有村民见到这一幕,都是脱帽道别,出村时他们还遇上另一位老人。
赖老三将娘亲放下,等待两位老人慢悠悠唠着家常,等他们说完,汉子才继续背着娘亲,渐行渐远。
又过去半个时辰,妇人赶回屋子,姚望就从树上跳下,来到小院。
妇人看到他,赶忙拿了个凳子出来,并小跑到厨房观察酒水火候。
跑出时额头已有汗珠:“公子,酒水还要等会,现在揭开味道不好。”
“没事,我不急。”
姚望回答,将目光看向村外后山。
赖老三背着自家娘亲,已经来到山脚,一步步向着山间峡谷走去。
此时,天空有只乌鸦飞过。
老妪询问:“儿子,这是啥?”
赖老三看眼天空,答道:“娘,这是乌鸦。”
过了一会,老妪又问:“这是啥。”
汉子这次声音大了些:“乌鸦!”
两人行走在山间峡谷,老妪还再问:“刚才那是啥。”
“乌鸦。”
赖老三侧过头,“娘,怎么了,你要害怕我们就不去了。”
“就问问,走吧。”老妪将脑袋贴在孩子肩上,不再多说。
母子二人一路沿着峡谷向内行去,不一会已经看到一根根白骨尸身。
这些都是村中老人,这便是村子的独有的葬礼。
赖老三想着走进去点,里边尸身多,娘亲好有个伴。
然后,他便发现娘亲一直在背后偷偷撒豆子。
汉子不解:“娘,你洒一路豆子是要干嘛?”
结果,娘亲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也让赖老三情绪崩溃。
“傻儿子,走这么远的路,你也不看路,娘怕你等会儿一个人下山迷了路。”
这一刻,汉子很想背着娘亲折返回去。
但,老妪不让:“你这样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床下有些东西留给你。”
“什么?”
“回去就知道了。”
“好!”
赖老三吼出声来。
半天后。
汉子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他想哭却不知为何,怎么哭也哭不出来。
红袍公子与他点头,汉子强颜欢笑,不想让外乡公子看了笑话。
姚望并没多说,刚才已经看过了,峡谷中并没有像压陆河河神那般的精怪。
如果只是当地习俗的话,他虽不是很赞成,却也不会多说什么。
赖老三走入屋中,来到娘亲住的房间,在枕头下找到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有许多铜板,铜板最大面额不过当五,也不知娘亲存了多久。
除此之外,还有封信件。
[吾儿亲启。]
娘亲不会写信,想来是找村中识字之人帮忙写的。
上边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文字,黑色小楷拼凑成一个个简短的故事、琐事。
这些事,都是关于自己...
赖老三觉得眼睛有些痒,然后他看到这样一句话。
[今天儿子三岁了,他指着屋顶的乌鸦问我:这是什么?]
[我告诉他,是乌鸦。]
[他又问,我又答。他问了十二次,我答了十二次,孩子会思考了,我很开心。]
...
一滴泪水落在信纸之上,
一个汉子趴在床上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