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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仆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著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
第105章后记05
董仲舒:
神女离开的那夜,董仲舒远在陇西,还没能收到来自长安的讯息。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川,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闭门苦读经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思虑。
董仲舒只是站在远处,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其实从这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想法和此时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读经书时,读的并不是典籍,而是著述之人的生平。
他读得懂那些东西,而且觉得那才是有用的东西。
在当年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纷纷依附七王,唯独儒学游离在外。
孔丘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游学和教授弟子之上。
于是在那个时代过去之后,旧的七王都死尽了,依附过七王的思想也就随着一起消散了。
新帝登基,想要改换乾坤,纵观天下,竟然只有儒学还活着,而且可堪大用。
读到这里时董仲舒把经书合上了。
已经足够了,他已经读出来圣人何以为圣人,这所谓的明烛万里,洞察千秋。
先圣的学说将在先圣逝后百年复生。
所以后来他上未央宫,上宣室殿,声名远扬,四海瞩目,却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因为见过真正的圣人的视线,所以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画蛇添足。
书中有记述,庄周曾经嘲讽惠施,说你担心我抢夺你的高位,就像猫头鹰担心天鹅抢夺自己口中的死老鼠一样。
想来这就是先圣和凡俗之间的分别。
而他只是千秋之中的一介庸人,偶然从圣人的功绩中分得一点微薄的名声,有幸成为了那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董仲舒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看他带着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生一直到死。
然后他醒过来了。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淌。
他想起来,后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了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叫东方朔。
再后来他听说东方朔在卜算之道上颇有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