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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脚下的柳树发出新芽,烟云一般缥缈的绿意转眼变得凝实起来,郁郁葱葱。
春夏之交,咸阳城中有高楼,林久站在楼头远眺秦国都城连绵的城墙。
新年的时候嬴政要做新衣服,小心翼翼的也给林久制了新衣。
因为不敢直接测量女君的身量,所以衣服是以嬴政的身量为模板制作的,他们现在都还是小孩子,男女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分明。
尚衣的女官费尽了毕生所学——嬴政说不必在我的衣服上耗费心思,省出来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女君的衣服上吧。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这一整年嬴政一直都穿军装,几乎没有添置新衣,秦国宫中也没有其余需要侍奉的主人,最后整个尚衣局都在为林久准备新衣服,为此花费掉了一整年的时间。
最后呈现在林久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步入式更衣室,挂满各式各样的衣裙。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等待女君的挑选,嬴政也是其一。
他没有跟着去看,而是待在寝宫里。
其实他没有事做,只是担心女君不愿穿上世俗的衣服,那天他枯坐了一早上,心乱如麻。
他说不出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觉得女君如果可以穿上他准备的新衣服就好了。
一时又觉得不可以,那些俗常的衣物根本就是在折辱女君,这份礼物毫无意义。
天光一寸一寸挪移,到了晚上嬴政又见到女君。
她穿了一条靛蓝深衣,镶有靛青的衣边,纹绣着鸾台月宫的纹样,每一条绣纹都在天光下焕发出幽微的光彩。
嬴政看着她,只觉得在她周身簇拥着一重靛蓝色的光晕,美丽得不可思议,也端庄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女君回过头,拖曳在她手臂上的浅黄色披帛轻轻一转。
从她颈间露出一痕赭红色衣领,再往里又有一重雪白的衣领,是在此时被称为三重衣的服饰礼制。
嬴政假装不在意的看了一眼又一眼……他对这件宫装有印象,在尚衣局准备的新衣里算不得出众,是很中规中矩的秦国公主制式。
可是穿在她身上立刻焕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彩。
嬴政见过太多的公主了,秦国的、韩国的、郑国、燕国、楚国,乃至周天子宫中的帝姬。
可是这时候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孩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公主。
如同传闻中一般端庄而美丽,一眼就足以成为一生中永不磨灭的回忆。
再后来林久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主要是懒得换,有换装系统在,也不必担心脏污和磨损。
此刻她站在楼头远眺,浅黄色的披帛在风中飘拂,靛蓝色的裙角也在风中飘拂。
风中依稀送来歌声,不知道是教坊的伶人还是秦宫中的婢女,也或许是从前六国之中的公主。
幽幽的唱着,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嬴政便在这样的歌声里拾阶而上,步上楼头,站在林久身边。
天光璀璨,万里的天空就像是万里空绿的海水,他把手放在漆成玄红色的栏杆上,手指的颜色像玉一样明亮。
“王贲来讯,俘燕王喜,燕亡。”
他说这句话,轻描淡写得就像在说今天早饭吃什么。
就在这样的话音里,林久那条自定义的衣裙进度条猛然上涨了一大截。
嬴政只说了这么一句,见林久没有回应,便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和女君在一起的时候,他原本也不想多谈这些庸常的俗务。
天下和江山固然是值得为之奋斗一千年的伟业,可是这些东西,还不配玷污女君的裙角。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系统也跟着沉默了下来,他多少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可以远距离观察战场,所以对于这场战争的细节,他了解得比嬴政说的更多。
其实他倒也没怎么在意燕国,燕国固然输得很惨,但燕子丹遣荆轲刺杀嬴政,也算是一种反抗。
尽管结果不尽人意,反而还让嬴政找到借口收走了燕国的督亢之地。
从那之后燕国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儿了。
所以这次系统也没指望燕国能有什么像样的反抗。
他此时真正在意的是燕国的邻居,一个叫做代国的小国,屏息静气想要从嬴政口中听到代国的消息。
与战国七雄的诸侯国相比,代国疆域微小,但也是从商朝一路传下来的有名的国度。
那时候还没有赵国,晋国一个叫赵简子的大夫临死前把自己的儿子叫到塌前,对他说等我死后你要登上南边的那座山哀悼我。
后来他儿子穿着孝服登上山顶,远远望见了代国的土地。
再后来等这个儿子变成像父亲那样的老头子的时候,他邀请代国当时的君主赴宴,在宴会上用桐木大锤一下敲碎了代王的脑袋。
后来赵氏成为诸侯,代国并入赵国的疆土,再后来赵国灭亡,代国继续摇摇欲坠的传承了下去。
这个国度微小,国君算不上贤明,但也不昏庸——在这个时代小国的国君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就算君主有天纵之资,七国的舞台上也已经放不下他们的位置。
燕太子丹曾经邀请代国结盟抗秦,被代国谨慎的拒绝了。
这次秦军在攻伐燕国的同时顺手把代国也打了下来,代王降秦,底层军官问王贲要怎么处置,王贲愣了一下就把这件事写下来请示嬴政。
嬴政对林久当然不会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但这时候他只提到燕王而没有提起代王,只能说明他不在意,也或许根本就已经不记得了。
代国灭亡了,代王降秦了,可是在秦王口中,代国和代王都不值得多花上一句口舌。
之前似乎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楚国当时也是个叫杞国的邻居,就是杞人忧天的那个杞国,系统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这个国度是怎样灭亡的。
可能不止是杞国,当时楚国周边还分布着乱七八糟的小国,有的崇拜鳄鱼所以叫鳄国,更多的是连名字也没有记下来的不知名小国。
他们的祖先当年就和秦国的祖先一样驾车来到分封到的地盘,砍掉杂乱的树木,生起火堆炙烤食物,捡走泥土里掺杂的石块,穷冬烈风都披着甲胄和当地的野人战斗。
最后死在战场上或者被抬到简陋的宫殿里死在简陋的床上,死前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站在车上居高临下眺望自己的疆土。
但是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无人在意,无人记载。
他们筚路蓝缕开垦的抢夺的以血浸染过的土地,不会再留下他们的痕迹。
有些幸运一些的会留下国号,是史书上寥寥一笔,更多的就这样堙灭在光阴长河里,悄无声息。
春秋战国五百年,小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