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茶楼,苏容若慢慢地喝着伙计换上来的热茶,看阳光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心内刹那恍惚,夹带几许幽凉。
此间比我来处更加弱肉强食,底层任人宰割,比如伙计小九,弄不好哪天小命就没了。权贵阶层怕也互相争斗,稍不留意便家破人亡,便如史上无数被抄家灭族的高门大姓。
“郎君训示为人诚信,虽说出门小心,然我们遇到的既是王氏七郎,你怎可对他?”倩娘等得半晌,终于找到和小主人说话的机会。
苏容若知她在说以假名糊弄王泊之一事,淡声答道:“阿爹有他的训示,我也有我的规矩,不攀高门大姓,不交皇室贵胄。至于王七郎,我救过他侄儿性命,他不会对我如何。若有必要,我自会去向阿爹交代。”
经过半年的观察,她确信便宜父母的产业足够养她百年,前世以惨重代价换取亿万财富,这世决定以闲散安稳平淡为主调,与权贵交道危险且烧脑,她不想重蹈覆辙。
倩娘瞧了眼不远处的小伙计,些许疑惑:“你那救人的手法?”苏容若脸色微沉,不答反问:“我已开始习六艺,学药理,莫非,都需向你说明我是如何学来的?”
老妇的脸色立马僵硬,眼神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女童,身量幼小,雪脸稚嫩,清灵灵的眸子却仿佛深不见底。
一股冷意袭上她的全身,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极为诡异:她从落水之后就开始变了,面上安静乖巧,却时不时地显出锋芒,让人心生敬畏。
对上那双水波不兴的眼睛,不由自主便行下大礼,认错:“倩娘越矩了,请小主人恕罪。”
苏容若看她诚惶诚恐的模样,伸手扶起她,放柔声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需得信任我才是。”
倩娘低声应诺,两人一时无语,唯茶水散发的清味,伴着香炉逸出的青烟袅袅,游丝般在屋内环绕。
同一时刻,洛京城。闹中取静的庭园,玲珑楼阁上,隐隐有人语传出。
“到底是沈侍郎有眼光,这楼看似老旧,柱廊轩榭皆有脱漆落彩,但这凿花雕木,精美迥廊,稍加装饰,便可显出当初风华,正好用来做馆驿。”
说话的男子乃礼部侍郎于淳。朝庭与宁都西漠交涉后,两国决定同时派使团来访,正使便是西漠国相夜楼的外孙,皇子达达。
使团东来,名为贺新年,实为商谈三方结盟事宜,如今已进赫连国境。礼部和鸿胪寺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接待准备。
但因两国长期敌对,西漠在洛京并无馆驿,礼部寻了大半月,也没找到合适之处。于淳急得团团乱转,太子便遣出沈玄微前来帮忙。
沈玄微在刑部办案多年,熟悉京都地理建筑,信息灵通,没几日便找到了这幢正在出售的园子。
树叶凝霜微黄,杨柳绕过池塘,荷叶已枯,风过处吟吟脆响,带着丝愉悦轻快之意。于淳眼光瞟过一庭景致,轻松地长出口气。
沈玄微笑道:“于侍郎满意便好,太子殿下吩咐,此番西漠遣使东来,礼部和鸿胪寺定与禁军好生配合,做好接待,以及,安全防护。”
他语意低缓温和,却将最后几字,咬得极重。
刚才放松心情的于淳,听后不由得直皱眉头:“岁末朝廷内事纷纭,外务繁杂,各国各邦的使团陆续入京拜年,多路人马汇集,倒还真是,混水摸鱼的好时机。”
摸摸小胡子,试探地问:“夜楼欲与我朝和谈,将嫡亲外孙派出,西漠皇长子却是国舅的亲外甥。听说这两家,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全打得如火如荼,想必是都瞄准了储君之位。依你之见,这馆驿内,我们要不要?嗯,那个?”
哪国的朝堂和后宫不是如火如荼?眼前画楼深闭,冷菊争秋,想起那个常与自己促膝说平生的人,沈玄微的神情便说不出的复杂:“既是馆驿,便是它国疆土,我朝无论如何不得染指。否则若出意外,便难以摘清。”
于淳拊掌恍然:“太子殿下曾以风俗口味不同,怕招待贵客不周为由,吩咐我部在信中言明,侍卫,杂役和厨子需使团自带,竟是如此考虑。”
沈玄微点头道:“外围的护卫,我朝却定要做得无懈可击。陛下说,禁军中除高傅两位大头领和承风,其他人礼部皆可调动。”
“好,我这便去找陀显大头领。”于淳向沈玄微深深一揖,满怀感激:“馆驿一事,多谢。”
沈玄微笑着还礼:“你我同朝为官,此亦是我职责所在。于侍郎不必客气。”目送对方远去,才掏出袖中玉箫,高高低低地吹将起来。
逶迤箫声,如云起风过,水流花飞,引得一个青衫文士远远行来,立在庭院门口,听得良久,乐音停后,方微笑赞叹:“声清韵和,其意亦远,好一曲空山秋月。”
“罗先生安好。”沈玄微闻声收箫,下楼作揖相迎。罗姓老者走近,执起他的双手,上下打量:“两年未见,玄微的风华气度,更胜从前了。”
沈玄微的回答极是谦和:“全因先生教诲,学生才有今日。”老者摇头轻轻叹道:“玄微你殊材绝世,却总记得启蒙之时,老夫愧不感当。”
两人在谈笑间,并肩拐进院外深巷中的一家老旧酒店,青衣小帽的伙计端上酒,沈玄微执起杯:“难得与先生共饮,请。”
“此酒清苦,却有余味,两年未喝,倒想念得紧。”老者缓缓地将一杯酒喝完。沈玄微笑问道:“先生在坊间教学,怕是比在族学更是繁忙。”
老者舒许的神情变得凝重,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太子殿下德彰性慈,推广民间办学,此惠化生民之举,老夫感佩,尽份心而已。”
天下终究还有人懂他,沈玄微的眼中闪过几多安慰。两人对酌几刻,老者将话锋一转:“玄微,那梅妃,怕是非你我所想。”
瞧对方修长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者犹豫几息:“自从梅妃借陛下之势搅弄风云,我便遣了探子潜进嬉月宫做粗使活。据她观察,传言是真,梅妃对陛下冷若冰霜,陛下却视她如珍似宝。”
“兴许,此乃欲拒还迎之策。但,她对小皇子与解忧公主一般清冷,平时喂养洗漱全不沾手,更不用说其他亲昵之举,毫无半分母子天性。如此性情,若说她在意那诸君之位,委实不通,然若非如此,她在朝堂的那些动作,所为何来?这位梅妃,可真是,令人费解。”
罗先生叹息着将话讲完:“可惜,玄微你不得亲自进去一看,否则,凭你的敏悟,早能勘破几分。”
他遗憾的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男子,午后的秋阳落在那人的身上,秀逸如画,静默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