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化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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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转，庄生迷梦，靖王慢慢地踱步在简园，似乎化身一草一木，再次见证他与爱妻在这里的过往，浓情蜜意开始，生离死别终结。

容容说沉香树下的墓碑不用推倒，生而为人，身体细胞时时在生死，心思念头刻刻在起灭，她已经，从对生命的体悟和佛法的皈依中重生。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浮生者，百代之过客。他默念着她吟诵过的诗句，远望丽水迪山，红尘烟火，是与她并肩看过无数次的美丽景致。

千秋万代，多少痴男怨女，匹夫匹妇，曾在看过同样的如画山水，经历过同样的深爱与绝痛？

何人命不灭？何物得永生？身随业风起，命如秋花落，一灵终不灭，沉浮六道里，生死相交替，苦海永无期。

坐上树屋轩台，脑中闪出那年到访云国时，了空大师赠送他的诗偈。

杀伐半生的男子，心里突然生出无法诉说的悲悯，悲悯爱侣，悲悯所有爱过和怨过的人，甚至，他曾经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西门康和王淑仪。

当你把时空拉长，拓宽，一切爱怨情仇，都有特定的原因，靖王殿下，宽恕你的敌人，是对自己的慈悲。

眼眶微微湿润：大师，你所言极是，痛苦能止息，生命可超越，佛法也能被验证，依教奉行，我胸中的刀丛剑林，终于化成了花雨。

驻停在华枝春满般的欢喜，呼出白色气体，将我的快乐与快乐之因，给予所有的生命，吸气，黑色烟雾进入我心，带着轮回一切苦难及苦难之因，摧毁我无尽的执着与无明。

泼屈靠在沉香树上，想到即将到手的伯爵位和豪宅，笑得见牙不见眼：“听说靖王的原配是丽迪第一美女，如今又娶了长乐公主，艳福不浅。”

“王妃便是殿下的原配，没见过小世子？”承风报剑直立，斜他一眼，满面不屑。

遇上对方冷冷目光，休屠王子干笑：“嗯，靖王宽恕了苏子安，若我堂兄奥多活到今日，也当有一条生路吧？”

承风目色冷冷，冷如冰雪：“殿下才刚修行，心性尚不稳定，若你休屠再敢来犯，他也定然照杀不误。”

“直娘贼，你要么不放屁，一放就狗臭屁。”泼屈被呛得大怒，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直到被胡大刀高声打断：“王妃急件。”

靖王扬鞭赶路，日夜兼程，恍若又是武安十七年的秋天，他闻至爱死讯，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地行在黑暗，不察单衣湿了干，干了湿，只觉四周扑来的风凛冽如刀，刺进骨肉，痛彻心肺。

我的至亲，你要活着。那个从婴儿时便护在身边的兄弟，那个并肩走过锦绣年华，大漠绝地的知已。

他智勇双全，天生华彩，带着上苍所有的祝福。他逃脱过毁家灭门的惨剧，应对过万军围困的绝境。他在谈笑间荡平楼烦风云，击退伊哈入侵，他让利益错综复杂的西域和大漠多国言和，他怎会轻易赴死？

山遥遥，水迢迢，官道边笑语不断，车水马龙，如此欢快烂漫，仿佛春天永在。

大地欣欣向荣，陛下厚德以治，你我舍生忘死，泣血所求的太平盛世就在眼前，你怎能，就此离去？

马不停蹄地赶到离原中军大营，庭院深寂，静得让他心里发毛，他被巨大的恐惧包围，下马急奔，有人跪坐轩台，神情哀伤。

头昏脚软地进门，一眼瞥见佛像庄严，花海如雪，青烟缭绕，他的妻跪坐高榻旁，全身素缟，语音哀婉却清晰：“你被黑暗笼罩，感觉自己被猛兽追赶，不要惊慌，那是你的身心在分离……”

眼光转向榻上，赫然是他最熟悉不过却永远不再醒来的容颜，漆黑的夜有闪电劈来，五脏六腑象忽然被人掏空，当头仆倒。

醒来发现头枕在爱妻膝上，她扶起他，喂他喝药，几近耳语：“他，走得极是安详。”

靖王在沉默中看她，才发现她憔悴得脱了形，阿禧，你竟真的远去，来不及回到洛京，来不及与我们走遍天下。

你离开了，孩子们去何处找这般明师？她心深处，有个地方住着你，你怎么舍得，让她如此难过？

泪水从他眼角渗出，她轻轻为他拭去，将西门昭临终安排转述：“我不敢发丧，担心伊哈趁机挑事，大军在等你的指令，孩子们都见过，没能等到的只有你，他需要你，为他指引通往来世的路。”

女子的美目盈盈清幽，如诉如慕，似乎藏着一汪海洋，靖王喝完汤药，低语：“你做得对，我这便招来军中将领，然后，助法师为他超度。”

夜幕降临，靖王步入灵室，凄风扑帘，冷雨敲窗，室内烛火通明，他对着佛坛礼拜，为至交做最后的引导：“你从昏睡苏醒，知道你已经离去，风狂雨暴，不要畏惧，此乃你的心性……”

中秋节前，贞元朝和楼烦，西漠等数十友邦，为第四代龙卫公，西域之珠昭明王，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伊哈和惠安朝则举国欢腾。

那一日秋雨凄恻，伦煌城内，素盖白幢，如云浮动，西门晟，小鱼和小度着斩衰之服，捧着亚父的灵位行在最前。

贞元，靖王，沈玄微和孙三立等群臣，孝衣麻鞋，抬着装有西门昭铠甲佩剑的棺木，后面跟着重孝素缟的金铃，娅丽和他的两位如夫人。

送葬的队伍从正北的皇家寺院出发，途中超过百万的民众在街边举雪幡，立挽联，以美酒，鲜花，瓜果等，送别这位历经磨难，为诸国谋来和平的年轻国公，最后一次从此地经过。

沉沉天光中，哀乐和哭泣声响彻云霄，流星划过，有人在高台弹琴，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苏容若没有出现在送殡的队伍，不论官方还是民间传说，长乐公主和龙卫公之间，都没有任何交集。

靖王府的佛殿外搭起了一座守孝的草庐，她在里面安置佛像，法器和无数供品，以及，西门昭的骨灰盒和灵位牌，她和数十位法师，日夜为他念经祈祷。

游廊那一帘如西天云彩般绚丽的紫藤，在他离去当天全部枯萎，似乎它们也知晓，赏花的人，永不再来了，便与他一般，在艳丽到极致，瞬间凋零。

天地寂寂，风雨哀哀。低柔清婉的诵经声在飘荡：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是故劝诸人，谛听真实法，共舍无常处，当行不死门。

靖王全家大小守孝百日，每天供佛，念经，礼拜，放生，茹素，布施，崔云和琪娜娜也每天必到，孙三立等朝臣，则轮流前来。

“是他，改变了我的一生。”靖王府撤下草庐的黄昏，琪娜娜立在风中叹息，神情荒凉，如长空低低的乱云。

在那个雪花飘舞的冬季，无际的原野上，白马银鞍的英朗少年，勾唇淡淡一笑，便招来暖阳旭日，照亮了她的豆蔻年华。

她想，她会记住那一笑，直到岁月枯荣，红颜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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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1，何人命不灭？何物得永生几句，是我在书上读过，忘记了书名，备注以免剽窃之过。

备注2，佛教中有许多转心的法门，将烦恼自私的心，转化为安乐利他的心，将粗暴执著的心，转化为调柔包容的心，本章靖王练习的呼吸法，是初级的自他相换法。

备注3，生者皆归死几句来自《佛说无常经》，大意是人会死亡，年轻的会变老，世间所有事，都是无常，所以人要超越这个迁流变化的轮回，修习智慧，到达不生不死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