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愣了愣,不由得朝陆怀熠仔细打量过去。
银票面值不大,五两一张。因着便于兑帐,故而赌坊之中常常可以见到。
然而即便这银票比起大银号中动辄百两的面值的兑银不多,一张也足够芫娘半年的开销。
芫娘和翠翠满眼诧异:“你明明被鸿运坊的人追得到处逃命?哪来的这么多钱?”
陆怀熠哂然一笑。
最高级的出千,往往只需要通过最简单的方式。
“这天底下出千的方法千千万万,又不是只有他鸿运坊才会。给骰子灌水银那点伎俩,蠢得搬不上台面。”
“既然跑都已经跑了这么远,出门前不顺点辛苦钱,那是不是太吃亏了?”
芫娘却不全然信他。
她皱起眉头:“你果真肯帮我们?为什么?”
“我又没说要白帮,自然是有条件在前。”陆怀熠看了看翠翠,又看了看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搓起半摞银票。
整日被锦衣卫的那些同僚盯着,别提有多烦人了。
“反正我在客栈也早就住腻歪了,正想出来租个院子。”
芫娘听着他的言语,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手里头那满是桐油臭气的银票,忽然就散发出了圣洁的暖光。
她咬咬牙,连忙将视线从那沓银票上头挪开:“你有什么条件?”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应声:“我要在香海留一段时日,在我离开香海之前,每日饭食,你做,我若有吩咐,你也得随叫随办。”
“哦,还有,那院子和一应起居,你得打理干净。”陆怀熠眼角堆上几分得意的弧度,拿着银票百无聊赖得当扇子轻扇几下。
“当然,钱,我可以出。”
芫娘皱了皱眉。
他拿她当丫鬟使了?
这除过签张卖身契,她跟伺候他的下人也差不离了什么。
奈何事到如今,他那“钱,我可以出”几个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
钱能治百病,消百灾,能让她不至于露宿街头,能让翠翠不向狗春儿献媚讨好。
更何况,她不至于像从前摆摊求生,可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去找她的玉环。
芫娘稍加犹豫:“可我不能一直留在香海,你这头可有时限?”
陆怀熠略作思索:“或许旬月,又或许一月,反正不会多个三个月去。”
老头虽生他的气,可早晚得召他回京,他在香海自然不至于停留太久。
芫娘听到这,便利索点下头。
“好,我答应,你也要说话要算数。”
陆怀熠嗤笑一声,随即将半叠银票推到翠翠和芫娘面前:“那就这么定了。”
香海县城不大,白玉巷在县城里更算不上什么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这周遭买间连屋带院儿的宅子,所费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陆怀熠那半沓票子,足以毫不费力地买下一个四合院,捎带着街外头的两间门面,还够把屋子里头一应置办得齐齐整整。
有红芍和翠翠跟着忙前忙后,芫娘午后便搬进了那大宅外头的门面。
这门面不大,前头临街,后头可以居住,整体紧紧凑凑,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芫娘往常送饭,也不必再提着食盒走街串巷,只消拐个弯,便能到这宅院的正门。
这里入夜不会有人来来往往,更没有动不动映过的火光。
足以令芫娘睡上一个先前算得上奢侈的囫囵觉。
故而即便这屋子里乱七八糟,芫娘却半点也不抱怨,只是埋头打理。
待到傍晚打理到妥妥帖帖,她甚至还从屋子的杂物里头拣出一本《三字经》来。
芫娘望着手中旧书,忍不住喜上眉梢。
先前她整日忙得在灶台前头打转,闲暇时即便翻一翻姜禄的旧书,都会被姜禄毫不留情地驳斥。
如果她也识字,那就不会认不得姜禄的假账本,更不会被姜禄次次都用这由头讥讽嘲笑。
她太想认字了。
一边是终于得以安顿的喜悦,另一边是意料之外的书籍。
即便是入夜该到了就寝的时辰,芫娘还借着月光将这《三字经》翻了又翻。
哪怕是闭上眼睛,芫娘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偷笑。
也不知是翻了多久,芫娘才终于顺着漆黑夜色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朦胧睡意。
她怕耽搁明日再送早饭,只好阖住眼入睡。
屋子里静静的,就连屋外也因着宵禁的缘故几无杂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芫娘已然快要安然入睡,一声记忆中温柔亲切的嗓音,才忽然从她身旁传来。
“囡囡。”
“听话,让娘抱一抱。”
芫娘侧目,便见床边多出一个妇人的身影。妇人轻抚过她的额角,随即轻轻叹下一口气。
“来,快把药吃了。”
“等吃完了药,让你爹爹给你拿虎眼窝丝糖吃。”
虎眼窝丝糖,芫娘愣了愣。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听见过这名字了,可她记得,那糖稀罕,不同于其他的草草一包,这糖往常都盛放在精致的锦盒里头。
虎眼窝丝糖尝起来甜糯酥软,色如琥珀,还有花生和果仁层层叠叠在其中裹挟无数,含着便是满口生津,香气异常。
不管吃了多苦的药,只要吃一块虎眼窝丝糖,那苦味便能烟消云散,少有孩童不为之留恋。
芫娘记得,她小时候是爱吃那糖的。
她蹙起眉头,忍不住又往床头瞧过去。
年轻的妇人说话又轻又柔,好像有操不完的心。
她穿的富贵,虽只是一条玉色的澜裙和一件白色的对襟短袄,却俨然都是上等的面料。就连她的梁髻也打理得整整齐齐,髻边还坠着通草花,和香海妇人们喜欢用裹巾包住头发一点都不像。
可芫娘眼前却好似翳着层霜一般,怎么也瞧不清她的模样。
芫娘对着这熟悉的景象心下着急,又使劲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却只见得周遭越来越模糊,最终骤然间化作轻烟,随风飘然散去。
她想去抓住,最终也只是扑了个空。
眼前的尘烟四下流转,很快又汇集在一处,重新聚成人形。
芫娘滞了滞,不由得再朝着那人影望去。
那好似是个男孩。
男孩探着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笑眯眯瞧向芫娘道:“我今日写了五个大楷,各个都被爹爹画红圈。”
“好囡囡,你等哥哥往后每天都多学一个字,过些时日便也教你写,咱们就能一起背唐诗,念宋词了。爹爹都答应了,等你长得再比桌子高些,他就买一支天底下最好看的紫毫给你。”
“囡囡听话,仔细养病,哥哥过几日就去街上给你买个大滚灯。囡囡最喜欢什么颜色?就画海错图的好不好?要画潜龙鲨,还要画大红虾和手掌螺,可漂亮了。”
“谁要是再敢抢你的灯,哥哥就去打他。”
……
芫娘一怔,霎时之间好似想起了什么。
她鼻头微酸,眼前紧跟着便越发模糊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来,周围什么人也不见了。
只有月光拢着床前的小窗,在地上撒下一片淡青的菱格花影。
可窗外却仍旧氤氲着断断续续的轻声交谈。
“点心用时花入馅,每年暮春才有,从前夫人最是喜爱,如今却怎么一口也不肯吃了?”
“我不吃点心,我不吃……我宁可替囡囡吃了那些苦药。这么多年,什么方子都吃了,什么法子都试了,别人家都能好,为什么就是咱们家的囡囡不见好。”
“老天爷要是觉得咱们家有什么罪业,就罚在我身上好了,不要罚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为什么偏让她受这样的罪……”
“夫人安心,夫人莫急。”
“我拿祖传那印章去给囡囡打个玉环戴,我听人家说,寻常人家都用个锁儿环儿给孩子戴上,能把身子弱的孩子套住锁住,这般就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了。”
“那章可是祖传之宝,莫说先人怪罪,单是老爷这般的出身,先前一贯立人为本无惧天地,根本不信这些坊里民间的扰耳传闻,如今怎么竟也……”
窗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从前未成家立业,不知忧儿之心。”
“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想要去看次梅花,我们都怕她临雪受风,不让她如愿。旁人家女儿都要到处玩的年纪,这孩子却连生人也没见过几个,只能眼巴巴趴在窗子边上到处望,我每每想起那场景,心中就不是滋味。”
“只要咱们囡囡往后能平平安安,你我这做父母的,又有什么是不能试的呢?”
芫娘怔了怔,思绪仿佛在倾刻间回归进脑海。
她猛然间意识到窗外站的人是谁。
芫娘瞬时在一片惊错中睁开眼,却只见眼前的窗杦和两抹熟悉的身影越飘越远,随着她沉下去的声音,最后彻底归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这一次,她什么也抓不到了。
月光映着床头的《三字经》,将那翻开扉页上细细密密的小字照得发亮。
芫娘愣了好半晌,终于发觉,方才是做了个梦。
夜已经深了。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她身边没有汤药,没有笑颜和蔼的娘亲,没有温声细语的爹爹,也没有答应买画着海错图滚灯给她的哥哥,只有望不见边的夜色。
与她相伴的,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
“娘……”芫娘吟出了唇边剩下的半个字,终于缓缓抱住膝头,蜷缩在床上低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