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2章…
城东,谢府。
谢云笈在智妙寺留了足足三日功夫,终于等得天气晴好,连忙赶车下山。
马车才进谢府,下人们便忙不迭去知会主子。另一头,芫娘从凤翔楼送来的一匣松仁薄荷糕也到了谢府。
谢安朔迎来时,俨然是两眼鳏鳏,神色惆怅。
见到谢云笈,他才终于从唇角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听说香凇山发了山洪,冲毁屋舍还出了人命。爹娘都很担心你,如今你回来便好。”
谢云笈轻轻壁眉,忍不住问他:“兄长这是怎么了?”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智妙寺中清苦,你定也累了。趁着今日早朝,爹还没从宫里头回来,你先去休息休息吧。”
“既然无妨,兄长怎么会满脸疲态?”谢云笈疑惑道。
话音还未落下,下人便忽然从后院小跑过来:“公子,夫人醒了。”
“母亲又晕倒了?”谢云笈的眉头又皱深了些,“这么大的事兄长怎么不同我说?”
言语间,谢云笈早已顾不得一路下山回府的劳顿,只前后脚随谢安朔往后院去。
谢知行和谢夫人住在后院里头最大的堂屋。后院深僻,往常要去,走路得花上些功夫,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院子格外幽静,最是适合养病。
谢夫人就在卧房里头的榻上。
她凳边早已生了华发,身形枯槁,面儿上苍白憔悴且又毫无表情,俨然早已被病痛折磨空了精气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眉眼低垂,神情温和,饶是病至如此,却也是副美人骨,不难看出昔日的无限风华。
她要强地撑着精神坐起身,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绣箩穿起针线。
下人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制止,只能想木偶泥塑似的默默站着。
谢安朔见状,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令下人们悉数退去。
他坐在榻边掖了掖被子:“娘,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再绣了。”
“不行。”谢夫人强撑着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轻到仿佛只是一阵吐息擦过了她的唇尖。但仅仅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令她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咳得眉头紧蹙,俨然是痛苦不堪。
谢云笈也连忙走到榻边,替谢夫人顺了顺气。
“母亲,这屋子里头暗,这么绣下去仔细伤眼。”谢云笈忙端来下人递上的参汤,又替谢夫人接过手中的针线,“先喝一盏汤吧,我来替您绣。”
“如今离中元还有些时日,母亲身子不大好,不必着急,更不必这样夜以继日的地赶。”
谢夫人滞了滞,这才止了咳,缓缓抬起眼来,也不知是从哪多出许多的劲,便一叠声地自言自语:“我如今看不清了,绣得慢,总要早些绣才行。兰序只穿得惯我做的衣裳,旁的衣裳针脚粗,她穿着难受。”
“我早些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兰序见到了,心里定然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便又变得越发朦胧。
“兰序要是还在……”
“我的兰序要是还在,如今都该嫁人了吧?”
谢夫人的声音越发哽咽,终于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梦见兰序,她都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定然是心里不肯原谅我了。”“都怪我,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都怪我,她还那么小……”
眼泪顿时顺着她的脸颊涌溢而下,谢夫人啜泣不止,再难说出半个字。
谢云笈连忙替谢夫人拭掉眼泪。
“母亲莫要再落泪,兄长说过兰序妹妹自幼早慧,她定然明白父亲母亲的苦处,绝不会责怪父亲和母亲的。”
“若是兰序妹妹在天有灵,定不会想令母亲为她如此忧心,更不会想母亲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谢安朔也温声劝慰说:“娘放心,今年中元的东西也定能早早就准备好。”
“给兰序的悼词我这个月就去写,香案上的虎眼窝丝糖从没有断过,月月都换新的,至于纸钱和金宝也和往年一样备了满满一车。”
“今年捐进智妙寺的香火足有八百两,智妙寺的师父们愿来府上替咱们谢家诵三日经,虽不能用兰序的名义,但兰序定能受用得到。”
这么多年来,每临年关中元,谢府都要做无数法事,烧掉数不尽的纸钱,为死去的女儿超度亡魂,也为平息生者的愧疚。
然而因着云笈这个养女的缘故,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做得正大光明。亡女至今孤零零埋在城郊的野地,就连祭拜亡女的香案也不能树起“谢兰序”的牌位。
谢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丧女之痛,每到闺家团聚的节日,谢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会如潮水一般,将她裹挟进数不尽的噩梦之中。
正因如此,谢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睛也哭得看不清了。
自端午后,谢夫人连床也下不来了,就连太医院的人来瞧,也说谢夫人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朝的年关了。
谢夫人摇摇头,又哽咽起来:“不顶用了。”
“兰序,娘错了,娘对不住你……”
“雅筠,好了。”谢知行匆匆赶进屋子,连上朝的圆领补服都顾不上换,就忙将谢夫人抱进怀里,“好了,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兰序若是在天有灵,也是该怪我这个爹,是我没本事,是我护不住她,她怎么能怪最心疼她的娘呢?”
谢夫人的泪水顿时滴落在谢知行的衣领上:“我昨晚梦到兰序了,我的因因病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喊‘娘’呢。”“从前都是我照顾兰序,兰序走得时候,可我都不在她身边。当初我若是留在京城就好了,兰序……我的兰序……”“老爷,让我去陪兰序吧……”
谢知行耐着性子拍了拍谢夫人的背:“不会的,兰序不会怪你的。”
“咱们兰序生得是急病,走得定不会难过。咱们同兰序的缘分浅,那样好的孩子,留在咱们家成日被病折磨着,才真是可怜。”“她往后就算托生去个寻常人家,只要平平安安,也胜过在咱们家受那许多的活罪,你说对不对?”
谢夫人听过这一席话,情绪才终于算是稳定了一些。
谢知行见夫人止了哭,这才替她挽了挽碎发:“雅筠,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谢家就真的要散了。你瞧瞧,安朔和云笈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听话,睡了这么久,用些东西垫—垫,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得疼惜自己,得好好调养身子。”
谢夫人眯了眯眼,望着谢安朔眼下那熬了整宿生出的乌青,眼中终于重新漾过一抹心疼。她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可方才的哭泣耗去了太多力气,谢夫人现下连抬手也十足费力。
谢云笈见状,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
“母亲,我这里正好有些薄荷松仁糕来,我瞧着这糕点清淡不腻,不难克化,母亲太久没有吃东西了,用一些尝一尝吧?”
她说着,便让盼星打开了点心匣子。
白生生的糕点如同一方方白玉似的整齐排列在匣子里头,才一揭开盖子,一阵米香便自匣子中氤氤而来。米糕不难做,店铺中往往是将澄米和大米磨成粉,再加上各种馅料蒸制而成。这点心吃起来软糯可口,滋味清甜。
芫娘这点心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于她的馅料。
用新摘的薄荷叶熬了薄荷浆,再另加新鲜的碎薄荷叶进入,便成了口感丰富的薄荷酱。为免得薄荷酱滋味寡淡,芫娘还特地将松仁研碎掺进馅料之中,便使得这馅料多出了一重果仁的香气。如今暑气炎炎,虽有冰饮子可以用,但贪凉终究伤胃,不比这薄荷有几分独到的清凉。
谢夫人慢慢用完一块糕点,也不知是怎么,精神顿时好了些,便在谢云笈的规劝下又用了一块。
谢知行见谢夫人用了整整两块,不由得对这点心生出几分兴趣,便也从匣中挟出一块尝了尝。这点心松软清甜,轻轻一咬,薄荷叶和薄荷酱同时涌上舌尖,一瞬间便好似一阵清风卷过了唇齿。薄荷和松仁裹挟着软糯的米糕,米香的醇厚和薄荷的清凉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云笈,这是哪里买来的点心?”谢知行沉声问。
“是南城凤翔楼的姜掌灶方才送来的。”谢云笈解释,“我被困在智妙寺的那天,也多亏了这位小娘子照顾。”“她年纪虽小,做出来的东西却不俗。”
“这掌灶还是位姑娘?”谢知行眼中漾过一抹诧异,随即又点点头,“那真是不容易。”
“是,姜小娘子手艺的确很好。”谢云笈点点头,“母亲用得下就最好了。”“父亲不必担忧,母亲肯用东西就是个好的征兆,日后定会一点一点好转的。”
谢知行轻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涩的睛明穴。“你母亲从前最爱吃糕点,只是自西南回京后,她便甚少再吃这些甜东西了。”
“如今难得有你母亲吃得惯的东西,得空就请那姜掌灶来府上侍奉两回,不要吝啬赏子。”“只要你母亲开心,便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