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45章…
谢安朔看着芫娘的模样,不禁心下微微一恸。
兰序在家时年纪小,也似这般倔强。
可再一转眼,兰序竟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家人在兰序身边,她走得孤零零的。兰序被抢走的滚灯他还没有再买给她,说要教给兰序的唐诗虽早已经准备好了,却再也没机会能用得上。
只要一天不能为兆奉陈案雪冤,就算是祭拜兰序,家中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他们欠兰序的太多了,所以不管是紫室毛病还是滚灯,都是谢府中的禁忌,仿佛旁的人碰一碰都是对兰序的亵渎。
思及此处,谢安朔不由得眯了眯眼。
幼年随着父亲左迁的苦难经历让他早已看透了人世上的虚情假意。他手里不是没有沾过人命,惹上兆奉陈案的事,他的风格一贯果断利落。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瞧着面前这姜小娘子,他竟总是没来由地总想起兰序,便随之心软下几分。
“阿正,把刀放下。”
阿正愣了愣,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望向谢安朔:“公子?”“她碰的可是小姐的东西啊!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罢休了?”
谢安朔却仍是神色淡淡:“现在就放下。”“既然姜小娘子方才说是盼星收拾的,去找盼星问清楚便能有分晓,不要在这里无礼。”
阿正俨然心有不甘,但谢安朔有言在前,他便也只能忿忿撤开手。他撇了撇嘴:“是,公子放心,奴儿现在就去。”
阿正才出书房,门外便又传来谢府门房的声音:“公子,锦衣卫的百户陆巡大人来访,问及凤翔楼的姜小娘子何时回去。”
“陆巡?”谢安朔敛了敛目光,又打量芫娘一眼。
陆巡竟识得这位姜小娘子,这倒是令他意外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朝门外打发道:“请陆百户稍待片刻,我这找姜小娘子还有些未完的事。”
门房应了一声,便躬身告退。
谢安朔缓步走到芫娘身边,沉声道:“阿正无状,惊到了姜小娘子。”“不过为着小娘子的清白,还得再委屈姜小娘子一阵,等阿正回来……”
他说着朝芫娘伸出了手,想将芜娘从地上搀扶起来。
然而芫娘早已经怕得急了,此时也顾不得分辨谢安朔究竟有什么打算,只缩了缩身子,趁着谢安朔不备,便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下一口:“你走开,别碰我。”
“嘶……”谢安朔皱了眉头,低头便见虎口上多出个不大的牙印。可他既没有言声,也没有发怒,只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缩了缩眸子,随即便望着手上的牙印出了神。
芫娘也没料到自己没轻没重,竟然一下在谢安朔的手上咬出了血。谢安朔的手纤长白皙,此时贸然多出个冒血的牙印,便好似雪上红梅,分外显眼。
芫娘一愣,忽然开始有些后怕了。
谢家位高权重,谢家公子哪里是她能见罪起的呢?怕不是要抓着她使钳子把她的牙一颗一颗拔掉才算完。
芫娘欲哭无泪,满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恰逢此时,阿正从门外匆刎归来:“公子,盼星说桌子的确她打理的,小姐嘱咐过她,是她早晨忘了,请公子恕罪。”“可是那紫室笔终究……诶,公子,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阿正满脸错愕:“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芫娘眼角一跳,仿佛已经对有人在拿钳子拔她牙的痛楚感同身受。她半刻也不想在这书房里再留下去了。
她心下一横,索性推开阿正夺门而出。她脑海里好像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盲目奔着记忆里的来路朝大门外头使劲跑,半刻也再不回头。
陆巡本就候在门外,眼见芫娘跑出谢府大门,脸色煞白,步履虚浮,神情更是恍恍惚惚,登时觉察出几分异常。
“姜姑娘?”陆巡轻轻皱眉,忙将芫娘引向马车旁,“出了什么事?为何在谢府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芫娘恍若未闻,还是两眼发直,僵硬地往前走着。
“芫娘?”陆怀熠本百无聊赖地屈着一条腿坐在马车前头,见状顿时也觉得不大对劲,随即凝了凝眸子正经起几分,“你怎么了?”
他叩着芫娘的肩头:“芫娘?说话。”
芫娘被叫了好几声,这才终于慢吞吞回过神。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终于从混乱中堪堪找到一个满眼关切的陆怀熠。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迅速扑进熟悉的怀抱,抽着鼻子,“哇”一下子哭出声来。
“你怎么才来接我啊?我们快点走好不好?”
“我再也不想来谢府了。”
陆怀熠同陆巡对视一眼,随即将芫娘抱上马车。
芫娘哭得一噎一噎,半天都说不清楚话。陆怀熠手忙脚乱的哄了半天,才跟陆巡面面相觑地发出异口同声地疑惑:“到底怎么了?”
芫娘抽抽搭搭地攀着陆怀熠的肩撑起身子,顺着车帘望了望外头,方问道:“没有人追上来吧?”
“怕什么?咱们有陆巡在呢。”陆怀熠的目光往陆巡身上一瞟,又递给芫娘些水,“再哭嗓子就哭干了,喝点水,慢慢喝,别呛着。”
芫娘看见水,终于发觉自己的嗓子的确是快要冒烟了。她从善如流地喝下几口,方缓过几分精神。
“美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巡靠在车里,“总旗说谢府是好言好语请你去府里头做饭的,午后就能回来,怎么会变成现下这样?”
芫娘低了低头,好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将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整整齐齐地摆在陆怀熠面前。
“我方才咬了谢家的公子一口。”芫娘紧紧皱着眉头,“六爷,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陆怀熠眼角一跳,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般诧异:“哈?”
他望着两根大金条:“谢家这么大方?”
芫娘越发没底气了,连忙解释起来。
“我本是想帮忙把跌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可他们非说我想要偷他们小姐的笔,还诬赖我乱动东西,我当然知道别人的东西不好随便动,我是气急了,才咬了他一口。”
“你哭成这样就为了这事?”陆怀熠捧着芫娘的脸,仔仔细细将她的泪痕揩了个一干二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是他活该?”
谁家好人能忍心平白无故地冤枉心软的芫娘呢?
芫娘的眉头皱得深了些,免不得几分失落:“可云笈姐姐家位高权重,盼星还说谢公子在翰林院任职,想来官位不小。”“更何况谢家老爷还是工部尚书,我们见罪不起的。”
“别怕,你六爷还在呢,这钱不拿白不拿。”陆怀熠嗤笑一声,把金条重新塞回芫娘身上,“谢安朔他区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编修,怎么敢跟我拿乔?”就算是真要比爹,陆家老头儿一个做锦衣卫指挥使还带英国公爵位的驸马爷,光是头衔都比工部尚书要长三倍,还能输给他谢家人?
陆巡扁了扁嘴,幽怨地望向陆怀熠。你明明才是个正七品的总旗,哪里来的底气说人家从六品的编修是“区区从六品”?
芫娘听得有些疑惑,便忍不住问:“从六品……难道不比正七品的总旗高吗?”
陆怀熠:“……”失算了,看来今晚得去找老头儿弄个和陆巡一样的正六品百户当当。
“这不重要。”陆怀熠略过了某些话题,“总之你放心,于情于理,也是他们有过在先。”芫娘多乖他又不是不知道,能通得芫娘咬人,定然是谢安朔没干什么人事。
“没事了。”陆怀熠满眼的不以为意,“有我呢。”
“他们不敢找你麻烦。”
“嗯。”芫娘虽然对陆怀熠的包票将信将疑,可待在陆怀熠身边,她莫名就变得安心下来。心中的恐惧被彻底驱散,劳作了一整天的疲急便席卷而来。
芫娘觉得眼皮沉沉的,便自然而然枕在陆怀熠肩头:“六爷,还有多久才到啊?”“我们快点回去,我得快点给你炖蹄膀才行……”
陆怀熠拍了拍芜娘的背,忍不住轻笑一声:“快了,一会就到。”
陆怀熠安顿好芫娘回英国公府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蹑手蹑脚地潜进正院,蹲在窗下听了听动静。
顺天府没人不知道,英国公出身将门,脾气火,性子冲。
就算只顶个无权的恩封在身,也不妨碍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单枪匹马能把半朝文武骂个狗血淋头。就在上个月,老头儿还同工部尚书谢知行相互上折子参奏,骂得不可开交,场面堪称一个激烈。
为了确保今天不会被殃及池鱼,陆怀熠做足了准备。
直听得屋中无甚动静,陆怀熠方大摇大摆地起身进门。
英国公就坐在桌前,他神情威严,身子挺拔,两腿微分,虽套着士庶的衣裳,却仍旧是武将的坐姿。
英国公见着陆怀熠,便似往常般先径直剜他一眼。
陆怀熠倒是半丝不怕,他嘴角一勾,随即便道:“呦,还没睡呢?”
“野够了还知道回来?”英国公径自翻着手里头的书,多一个眼神都不分给陆怀熠。
“不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就冤枉人了。”陆怀熠满脸诚挚,“我如今在锦衣卫里头兢兢业业,听你的吩咐一心办差,这才把丢掉的官银找回来,跟你讨个升官令不过分吧?”
英国公一脸狐疑,审视的目光回荡在陆怀熠身上:“你有这本事?”
“不信你问陆巡去。”陆怀熠摊摊手,“我就要个百户做,又不是要你的指挥使,痛快点。”
“罢了。”英国公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明日我叫陆巡到镇抚司给你调官档。”
父子俩言语不多几句,陆怀熠便离开了。
英国公严肃的神情至此终于缓和了几分。陆家世代行武,家风严谨,却偏偏到了陆怀熠这一辈,养出来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还是家中独出。
英国公一度对儿子深恶痛绝,恨不得把陆怀熠两脚踹进祖坟里头跪着谢罪。好在苍天在上,列祖列宗保佑,如今陆家的烂泥终于要扶上墙了。
他忙不迭招呼陆巡拿陆怀熠的办案手札来查阅,满脸欣慰地想要细细品品他的好大儿是怎么办的差。
缓缓翻开手札。
第一页:天好冷,先吃碗芫娘的面。
第二页:人好多,还是芜娘做饭最好看。
第三页:路好远,什么时候能把芫娘带回家天天吃她的饭。
英国公一僵,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我他妈……这记得什么玩意?陆巡你怎么看他的?”“这个芫娘是谁?”
陆巡坦然:“是凤翔楼里掌灶的小娘子。”
英国公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一天天的,就知道吃!”“赶紧叫那混蛋玩意给我从锦衣卫滚蛋,别丢老子的脸。”
陆巡苦笑一声:“公爷,咱们追缴回来的官银还在世子手上,旁的人不知道此中详细,怕是没法轻易接手。”“何况世子要是跑去跟公主告一状,那怕是您更收不了场了……”
英国公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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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一抽,忿忿地将手札摔在桌上。
“……简直岂有此理!”
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被陆怀熠气得额上青筋直爆,半晌才好像回过了神,转头对陆巡道:“给我拿几本折子来!能参的都给我拿来。”“我要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