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68章…
芫娘的头发昏,嗓子发涨。
她再也没有经历过比这更难受的时候了,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蒸腾的热浪从躯壳里头剥离出去。
然而在她要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屋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浓烟顷刻间席卷而去,清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屋中,门口隐约多出一个颀长身影。芫娘睁不开眼,只靠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随即便发觉自己靠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耳畔终于响起了方才那熟悉的嗓音:“芫娘。”
芫娘咳了几声,终于好似有了点力气,才将眼帘撩开一条缝隙,使劲从唇边挤出几个浅浅的字:“快……告诉六爷……”
“经阁,假银票……”
陆怀熠听着那声虚弱的“六爷”,就觉得有什么好似忽然在心头叩了一下。
这些时日不管是怎么过来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得无比值得。
他搂稳芫娘,匆忙间瞧见她面色潮红,嘴唇翻着干皮,眼中顿时氤氤起连绵不绝的心疼。
“你六爷知道了。”他抹一把芫娘脸上的烟灰,“没事,不怕了,咱们走。”
芫娘只觉得一阵熟悉的感觉拂过脸颊,便不知是从哪里来了阵力气,破天荒地睁开了眼。
飞鱼服给眼前的人添了几分正经和严肃,让他瞧上去凌厉又威严。可若是再定睛瞧仔细些,便能发觉这不是旁人,是她一直都躲着不想见的陆怀熠。
芫娘下意识鼻头一酸。
他真的来了。
哪怕她对他冷冰冰的,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苛刻的话,可他还是来了。
陆怀熠抱着芫娘转过身,作势正要往门外走去,谁料过火的屋梁忽然松了松,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垮塌而下。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梁木便重重砸在地上,烟尘顿时在四周纷散而开。芫娘只觉得他们两个人重重一贴,身后随即多出一道力,将她硬生生从耳房里推了出去。那力道实在太大,她生生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终于堪堪停住,踉跄着爬起身子。
火本是从智妙寺的经阁里头烧过来的。
寺庙中的藏经皆是由老师傅们制雕版封了蜡,再刷油墨印制而成,故而经阁中分类码放的,不是木制雕版,便是石蜡油墨,皆是易燃的材质,但凡见了火星,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更何况像智妙寺这样的大庙,经文不止要供寺中使用,还要送给香客们广结善缘,故而储藏的材料格外之多。这么一来,大火一时间便更如借东风,一路在经阁中肆虐而过,很快烧到这间锁着她的耳房,如今便将这耳房也烧塌了。
眼见的火舌不知展足地舔舐着身后的废墟,周遭却怎么也寻不见熟悉的身影,一种可怕的预想才骤然在芫娘心头升腾起来。陆怀熠还没有从里头出来。
“六爷!”她绝望地朝狼藉的废墟大叫一声,却没能听到任何的回应。芫娘忽然浃出一身冷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得找着他。
她二话不说,拼尽全力举起身边的水桶便要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准备再次掉头往回闯。
旁处救火的寺僧见状,一把就将芫娘死死扯住,拿走了她手中的水桶:“美施主,那火太大,不能再进去了。”“放开我,六爷还没出来呢。”芫娘急得大叫,“放开我,我得去找他。”
眼泪自芫娘两颊顺流而下。
“他得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求求你们,放开我。”
话音未落,朦胧的烟尘里忽然透出个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嗤笑着咳嗽两声:“别哭了,见你一面这么不容易,你还非哭花了脸给我瞧么?”
芫娘一怔,要时间僵在原地。
陆怀熠蹒跚着步子,一点一点从耳房的火光里挪了出来,每走一步都仿佛要往地上陷下去。
杂乱无章的院子好像一下变得安静下来,火光也一点一点退远了,只剩下红赤赤的光芒,在陆怀熠的身上围出一圈亮光。他满身尘灰,凳边也垂着不少碎发,像个落魄的乞丐,和往常骄纵又傲然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可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他狼狈。那还是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她挂着满脸泪珠子,忙不迭起身想要上前去搀扶他。不料才碰到陆怀熠的手,便见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嘶……”
芫娘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整条右臂垂着,俨然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再仔细打量一圈,便能发觉他背后有一道被断木划出来的伤。
芫娘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捏皱成一团,比在积香居被切到被烫到还要疼得多。
经阁火势虽大,但幸而地方偏僻,大火蔓延得并不算远,故而智妙寺中的建筑大都完好无损。
眼见周遭已然乱成一团,芫娘也顾不得再等旁的人帮忙,只能先一步将陆怀熠搀扶进禅房,替他处理伤口。
眼见他背后的衣裳都已经被血渗透了,芫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索性替一把剥下了陆怀熠身上的衣裳。
那衣衫褪下来,她方瞧清楚他背后有条又长又深的口子,伤口周围已经翻得皮开肉绽,还零星扎了几根木刺。
芫娘壁住眉头。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爷,在香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跑一阵都得喘半天大气,如今这得多疼啊。
芫娘忍住自己的泪意,便忙不迭挑了木刺,拿帕子去替他止血。
陆怀熠瞧着芫娘心疼的模样,顿时皱着眉头笑出声来:“没事了,真的。”“你六爷命大的很,你说要等我退了婚再去积香居的,我可没忘,哪能就死在这?”
芫娘迟疑一瞬:“你怎么知道我说过?我明明是跟师父……”
她很快恍然大悟:“难怪你那日那么快就带人到积香居来了,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外头守着?”
陆怀熠哂笑一声:“岂止在外面守着,天天日晒风吹的。那积香居墙头上的瓦,都快被我数完了。”
芫娘闻及此处,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自中秋之后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都是闷闷的,如今还是她第一回笑。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眸子里染上几分蔚然的神色,伸手替芜娘擦干净脸上的灰,就俯身在她眉头上轻啄一口:“芫娘,你都笑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成不成?”
芫娘滞了滞,随即垂下眼帘。
他差些连命都没有了,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呢?
她又轻又快地点下头,随即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要找的那些假银票肯定在经阁里,如今外头乱的很,我再去寻寻陆百户,你在这别乱走动。”
言罢,她便忙慌慌地朝禅房外头跑去。
白日里安静肃穆的寺庙乱的不可名状,芫娘寻了半晌也没能成,心下担忧着陆怀熠的状况,最终只能自行寻些能用得上的东西,便匆匆往禅房赶回去。
好在等芫娘原路返回再推开禅房门的时候,陆巡已然找了过来。
陆巡立在屋中,正神情严肃地同陆怀熠交代着什么事。
芫娘一喜,只觉得心下安稳不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托盘:“陆百户?”
“六爷伤了,我找到些创药,该能给六爷用到。方才还听旁的旗官说你们一下午都未曾用过饭,故而将带上山的素斋给大家分了,又另做了些面给六爷。”“如今六爷到底还是得吃些东西才行。”
陆巡拱了拱手,将创药接过,替陆怀熠上起药来。那创药尽是些粗粗散散的粉末,沾着伤口便立时生了蛰痛,陆怀熠不禁倒吸下一口凉气。
芫娘生怕陆怀熠再受一时半刻的罪,连忙跟着陆巡的动作替陆怀熠包好背后的伤。
她拿布覆住他背后的伤口,又绕过他肩膀直到前胸,才瞧见陆巡一动不动凝着他们的目光。
方才她急着帮陆怀熠清理伤口,一时间根本顾不得想别的。如今得了几分喘息的时机,她方觉得如今这情状,怎么瞧着怎么不对。
陆巡就在旁边,她的指尖在陆怀熠身上毫无顾忌地摩挲着,都落在陆巡眼里,那成了什么了!
芫娘紧忙低下头:“我……马上就好了,你还疼么?”
“疼。”陆怀熠眉头紧皱,“疼得很。”
陆巡:“……”
“世子,别叫了,我已经上完药了。”
陆怀熠却并不见好就收,仍旧道:“芫娘,太疼了,我疼得都要死了。”
芫娘连忙放轻手脚,小心翼翼把衣服替陆怀熠穿好道:“我帮你扇扇风,扇扇风就不痛了。”
一旁陆巡瞧着这难以直视的场面,忍不住长长的舒开一口气。
“您就安生会吧,国公以前哪次打得不比这回重?也没见您狼哭鬼号成这样。”他二话不说,端起荒娘送来的卤面,一筷子就塞进陆怀熠嘴里。
禅房里的动静要时归于沉寂。
陆怀熠没好气地睨一眼陆巡,腹诽着就他长了嘴,而后才忿忿将面吞下去。
这面虽是素的,滋味却不差。
扯好的面条煮上一锅,口感劲道,麦香四溢。将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勾过芡的卤汁,吃起来便格外香浓。
卤汁里头熬有芹菜,胡萝卜,煎豆腐,土豆,花菜,还调了醋,咬一口层次丰富,酸香四溢。土豆软糯,花菜脆爽,煎过的豆腐更是风味独到。简简单单的食材本味,放在此时此刻,倒也显得有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更何况芫娘做的面,怎么会不好吃呢?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过了。
陆怀熠撇撇嘴,并没有给陆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很快将芜娘带来的面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芫娘坐在一旁瞧他,见着没什么异样,终于松下一口气,默默道:“这会该不那么疼了吧?”
谁知这话还是灌进陆怀熠的耳朵,他顿时拧了拧眉毛,变得虚弱无比:“啊,我疼死了。”“好疼,不行了……”“面能不能再给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