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73章…
陆巡和陆怀熠不一样。
自从芫娘在香海认识陆巡以来,他便一直是一副稳重的模样,平日里话不多,脸上也甚少有什么表情。
芫娘还从未曾见过陆巡像现下这般,匆忙中透着些慌张。
她心下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芫娘忙不迭引着陆巡进积香居后头的院子,方停下脚步:“此处没有旁人,陆百户还请直言。”
陆巡连忙拱拱手:“美姑娘可听闻,几日前府城中有人重击登闻鼓,叫冤多年前的一桩兆奉陈案。”
芫娘闻言,顿时也皱了皱眉头。
一遇登闻鼓伸冤者,须当今陛下亲自受理,必得是大案要案,违者要论以重罪。故而一有人擂鼓,很快就能成为顺天府城民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芜娘在积香居出入,难保不听上两耳朵食客们的言语。
只不过这兆奉陈案的太过久远,跟芫娘也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故而芫娘倒是没有专门关注过。
陆巡轻叹:“如今京中四下传言纷纷,案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可昨日偏有人在公爷行猎的别院里抄出来两只木箱,里头盛了满满两箱子假银票,还有当年印了那篇《兆奉幼祸疏》的雕版。”
芫娘一哑:“怎么会?”
“你们手里正差办着假银票的案子,怎么会突然同英国公府扯上关系?”
芫娘想想也觉得这事情离谱得很。那些人差点烧死她和陆怀熠,若当真是英国公所为,难道他还要杀自己的亲儿子么?
陆巡便又解释道:“姜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公爷虽挂着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可却只是恩封,在朝堂上并无实权。”
先前英国公与朝中诸臣不睦,如今即便人人都知事出蹊跷,却也只作壁上观,无一人肯替英国公鸣冤。
“公爷自昨日起就被禁闭在府,长公主又因为此事与陛下生了粗蜡,也被扣留在宫中。公爷执拗,为表鬼忿,如今既不肯说话,又不肯进滴水粒米,已经一日未曾用饭。”
“如此下去,只怕还没有等到个清白,身子就要吃不消了。”
芫娘眼中的诧异很快变成了担忧:“那怀熠可知道此事?”
陆巡神情凝重地摇摇头:“世子的伤如今才刚刚好了一些,陆巡不敢擅作主张,更何况世子同公爷的关系……”
芫娘垂了垂眸:“可……兹事体大,这必然瞒不住他的。”
陆巡略作思忖:“先前从智妙寺中雕版还未曾查出线索,只要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出线索来。这事情本就是子虚乌有,到时候公爷定也就能洗掉这陷害载赃的冤名。”
“如今还得劳烦姜姑娘做些清淡好下口的菜色,只求能让公爷用下饭,便是万万大吉。”
芫娘未曾再多加犹豫,问清了英国公的喜好和忌口,随即轻轻点下头。“怀熠大抵睡了,不要吵醒他。”
“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芫娘利索走进厨房,和从前一样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已然是熟练到不能更熟练了。
英国公若是一日未曾用饭,东西自然要清淡精致的好。她进积香居的厨房里头搜罗一阵,很快便准备好几样菜的食材。
先是奶白的上汤娃娃菜,而后是一份清炒豌豆尖。素菜清淡,都是好克化又不重口味的菜色,算得上中规中矩,英国公这般出身贵胄的人定也不至于厌恶。
至于荤菜,一碟子是豉油蒸牛肉,另有一碗虾做的菜色,是因着她听陆怀熠隐约提过英国公喜欢,才特地准备的。然而依着如今情形,要英国公再抓着虾一只一只去剥,定然是有些不合时宜。
芫娘索性将鲜虾去头剥壳,腌制去腥之后,便将虾仁斩成泥,再摔打上劲,挤成一块一块的虾涓下锅。
番茄去皮切丁,在锅里熬煮成翻沙的酸汤,只要简单调味,加上冬天常见的白崧豆腐,再卧了虾滑进去烹煮,滋味便十足了。
浓郁的酸汤裹着蔬菜和虾滑,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实在没有比这更开胃的东西了。
芫娘将菜仔细盛放进食盒,又盛一碗今年秋天新的五常府大米蒸成的米饭,方跟着陆巡一道儿上了去英国公府的马车。芫娘在顺天府待了半年多,多少也算对英国公有所耳闻。
英国公年少便入沙场滚练多载,杀过鞑靼,屠过倭寇,威名赫赫皆是靠贼匪脑袋垫起来的。只是自尚公主后,他便按照祖制留在京中,就着个半吊子吃俸不管事的闲职。
从前的英国公对荒娘来说是远在天边的人,可如今见着陆怀熠的种种,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严厉漠然,不近人情的形象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院子里。
上一回来英国公府,走得不是正门,今日才一下车,芫娘便见几个被砍得不成模样的木桩立在院外,木桩东倒西歪,形状触目惊心,想来是英国公的手笔。芫娘一惊,连忙低了低头,快步跟着陆巡离开。谁料才走进正院,便又见院子里头乌泱泱的站着一群人。
宫里头宣旨意的黄门扬长而去,老管家拿着圣旨连连叹气。那些证据都被坐实了,弹劾英国公的折子都堆成了山,如今圣上勃然大怒。“陛下下令明日一早便要削爵,押公爷进刑部大狱,这英国公府也要查抄。如今这府中群龙无首,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陆巡闻言,三步并两地上前,一把接过管家手中的圣旨,仔细看完,不禁眸子一缩。
天家无情,竟至于斯。
英国公一门从前戍疆卫国,如今也是忠心耿耿,竟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叫人齿冷?
他连忙拿着圣旨,带芫娘进了英国公的屋子,手捧圣旨跪在地上。
他的头埋得很低,手似乎在隐隐发抖:“公爷,是陆巡无能,不能救公爷于危难……”
陆巡生父早逝,多年来全凭英国公一手教授提拔,心下早已偷偷将英国公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如今眼看英国公遭陷,他却无能为力,心中只有无限自责。
“方才宣旨,我都听到了。”英国公陆子叙年逾四旬,依旧身姿挺拔,不怒自威。就算他如今被囚在府中,早已不掌一兵一卒,却仍旧气度非凡,比芫娘见过的那几位几位当权的武将更似武将。
他终于开口说了话,又慢吞吞转回身子,垂下眸子望向陆巡,竟莫名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慈爱:“难为你了,是我四下树敌,咎由自取,如今怎么能怪你?”正言语间,他便望到了立在一旁的芫娘。英国公顿时又皱起眉头。
陆巡便解释道:“公爷,我请姜姑娘准备了些吃食。”
芫娘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提起食盒走上前:“陆百户忧心公爷,特地让我准备的都是清淡的菜色。”
她说着将食盒里的菜色依次摆放出来,一下便将英国公面前的桌子摆满了。
“公爷,用一些吧。姜姑娘手艺非凡,就连世子都是赞不绝口。”
英国公却对面前的饭食俨然并无兴致,只是听陆巡说起陆怀熠,便兀自冷笑一声:“你还提他?我陆家以武立身,代代良将,出了这样没心没肺,不思进取的后人,生是将我陆家的清名给毁了。”
“这么多天了,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没死在外面?”
芫娘闻言,不禁皱住眉头,递上筷子的手也僵在半空。
她眼前妻时间就闪出那日闲谈时,陆怀熠努力掩饰却依然露出来的失落眼神。芫娘也不知是怎么的,心下忽然被委屈揪成了一团。
陆怀熠固然有很多不好,初到香海时,芫娘成日里为着他恼火。可他替她寻了玉环,他敢求圣上替他退婚,他救了她的命,他绝不至于被说成英国公口中那样不堪。
英国公见她僵持着的姿势,不禁又打量向芫娘:“怎么?”
芫娘见英国公问她话,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了一阵胆量,只将筷子轻轻搁在筷架上:“公爷,不是这样的。”“他是受了伤,伤得重,如今多有不便才没回府来。”
英国公一时也顾不得打量这个同他顶嘴的姑娘,只兀自拧了拧眉头,将目光瞟向陆巡:“受伤?”
陆巡一脸凝重地点下头。
“世子在智妙寺找雕版时,被过火的房梁砸到,背后留了一道深深的伤。”
“只是世子不准我同您讲起……”
“他?”英国公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愕然,俨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只是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他游手好闲,真办起案子来,怎么能吃得消?”
“长长记性也好,往后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逞能了。”
芫娘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公爷恕罪,他不是逞强,是为着救我才受伤的。”
陆巡便也道:“公爷,先前的案子全是仰仗世子,世子如今在锦衣卫中行走早已是游刃有余。”
英国公的目光在芫娘身上梭巡一圈,见得这小姑娘周正有礼,落落大方,终于暗自开口琢磨道:“美掌灶……”这就是凤翔楼先前那个姜掌灶?
芫娘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下头:“回公爷,正是。”
英国公眸子一缩,忽然想起了陆怀熠手札上的那个“芫娘”。他没少揍过陆怀熠这独子,故而陆怀熠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认怂。
只不过这一回,他强硬地不愿和谢家小姐结亲,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不三不四的缘故……陆怀熠定是瞧上了这目光水灵灵,说话甜生生的姑娘。
英国公低着头,打量着芫娘带来的饭食。
菜色样样精细,令人食指大动。
更有一盅番茄炖汤,虽不见虾,可是开盖便散发出了虾的鲜味。“这是什么菜?”
“回公爷,是番茄虾滑煲。”
“世子告诉过我,您最喜欢虾。”
英国公眉头一揪,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从来没有发现,陆怀熠原来什么都知道。可是陆怀熠喜欢什么,他却没有丁点头绪。
他怎么才发现呢?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滞留京中的愤懑,都是他这唯一儿子不得脸的愠意,这好些年,便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英国公很快整理好情绪,随手便从博古架上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芫娘:“罢了,如今这英国公府中飞来横祸,是我没本事,再护不住他母子俩。”
“如今既是你照料他,便把这信拿去交给他。”
芫娘定睛一瞧,只见得信封上的“和离书”三个字分外惹眼。
英国公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将朝臣骂了个遍,陛下早已厌烦不堪,轮到如今这下场也是意料之中,指望不着他来救。”“只是兆奉陈案事关重大,到了削爵抄府的地步,只要能不牵连他们母子,就算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