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76章…
风好像一下子变大了。
偌大的皇城,在飘絮似的雪花中渐渐朦胧,最终变成了模糊的远景。
雪幕仿佛隔绝开一切,只让芫娘堪堪看清了跪在雪地里的陆怀熠。饶是有陆巡在一旁撑伞守护,但眼下风大雪大,这点遮蔽无疑也是杯水车薪。
洋洋洒洒的雪花好像很轻,被风一吹就遍地得落。可是这雪花又好像重于千钧,它足以压低陆怀熠的头,甚至压弯他的脊骨,将他碾在地上,肆意虐待。
正在此时,殿门忽地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芫娘才自缝隙中瞥到一眼殿中燃立着的金丝炭笼,便见宫人迅速将一盒棋子端起,信手朝着雪地上泼洒而去。只不过这门又好似生怕迟一刻半刻会引了寒气进去,故而又匆匆关住了。
满天的雪还在下,除过棋子“噼里啪啦”地纷纷坠下,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陆怀熠的头发早已被雪沫缠得花白,他垂下眸,像有些被冻僵似的伸出手,慢吞吞地捡起一颗滚落在身旁的棋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芫娘瞧着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今日如此风雪交加,不用想也知道跪在那里有多冷。
可是他口中那个一贯疼爱他的舅父,甚至不愿见他一面。
他从袖口中拿出两枚玩惯了的骰子,半丝迟疑也不带着,便径直将骰子弃在地上。
很快,陆怀熠抓着棋子的手就慢慢垂落下去。紧接着,他整个人便朝着地面开始下陷。
“世子……”守在一旁的陆巡见状,连忙丢下伞,忙不迭将陆怀熠扶稳。
芫娘再也站不住了,她急匆匆赶上前去,帮着陆巡担起陆怀熠。
她转身托引她的老内监给荟贤楼的师傅们带了话,便跟陆巡一道儿离去。
她拿吊子炖着香喷喷的乳鸽汤,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来,汤都是热乎的。可惜昨日一天过去,那汤都熬干了,却不见他来,直到如今她方才知道,那熬汤的时辰里,陆怀熠就一直在宫中跪着受罪。
她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都凉透了,冷不丁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便不由得鼻头一酸。芫娘将毛来裹在陆怀熠身上,连忙低下头帮他使劲搓手。
“暖和么?”芫娘轻轻“呵”一口气,焦急地询问着,“怀熠,有没有暖和一点?”
眼见陆怀熠几无反应,她索性揽着陆怀熠靠进自己怀里:“怀熠,你醒醒,跟我回积香居去吧,好不好?”
“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让师父烧两个炭笼子,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救公爷。”
陆怀熠循着芫娘的怀抱,似乎找回来几分失去的温度,他吃力的勾起几分嘴边的弧度,轻声笑道:“芫娘,抱歉……”“没能替你找见爹娘的线索,往后还连小公爷也当不成了。”
芫娘揽着陆怀熠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温声安慰道:“做不了小公爷,那便不做了,你只做陆老六就很好。”
“等这事情平息下来,我也找到爹娘,我们就一起开酒楼,我继续烧菜,你来当账房。晚上就买两根羊油蜡烛,叫上红芍和师父一起打马吊。”
陆怀熠一怔,唇边的弧度便越发弯翘起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还是汇成了一句话:“也不是不成,到时候把老头儿接回来。咱们和他打对家,把老头儿的私房钱赢光……”
他说着说着,话锋忽然没来由地转开:“荒娘,天地为媒,今朝的雪那么大,也算是让你我共白头了,是不是?”
“芫娘,有你在真好啊……”
“不过,我好像有些困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小,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
最后变成了嘤嗡呢喃,终究归于无声。
芫娘才被他惹得轻笑出声,转瞬又被他牵起了满心担忧。
她心里害怕,不敢停下帮他搓手,又塞个手炉进他怀里,却仍旧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冰。
陆怀熠身上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
芫娘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怀熠,别睡。你这一夜肯定冻坏了,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
“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
芫娘的声音越来越焦急:“我都不记得你不喜欢吃什么了,你在香海说过的,你给我再说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就够了。”“你不要天上飞的,不要水里游的,对不对?你还不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快点跟我说话呀!”
芫娘已经急得带上了哭音,陆怀熠却没有丝毫回应。他静静躺在芫娘怀里,双目轻闺,透着前所未有地安稳。
可芫娘却只有满心绝望。
她瞧着疾驰的马车,还有一旁同样神情沉重的陆巡,终于抿了抿唇角,鼓起一阵勇气,不管不顾地俯身贴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醒醒,不准睡。”
“陆怀熠,你是不是欺负我没有爹娘?你应过我要退婚的,你什么时候娶我?你骗过我一回了,如今还要骗我吗?”
芫娘的泪珠滴在陆怀熠颊侧,终于引得陆怀熠的睫毛颤了颤。他轻咳几声,慢慢从唇边磨出一声:“芫娘,别哭了。”
芫娘瘪了瘪嘴,忍不住破涕为笑。她的嘴开开合合几回,心里有万千话语,可终究塞在口边。
时光太短,情意太长。
她说不来诗词歌赋,只好抹干眼泪,俯身彻底吻住了她的意中人。
马车一路疾驰着往荷花市场的方向跑,不出意料地落在候在鼓楼大街喝茶的周悯同眼中。
周悯同见着换好的新泡,便哂笑着放下挑起的窗。外头天寒,抬着窗看一阵也免不得会手冷,比不得茶楼雅间的溪柴火暖毛毡软。
他端起杯子敬了一程:“殿下尝一尝,这六安的瓜片,别有一番滋味。”
坐在周悯同对面的年轻人闻声,这才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轻轻品起来。
这茶的味道确是比往常的茶要香一些,只是和宫中各色各样的御供比起来,也不过是稀松平常。
他虽是幼子,上头顶着几位兄长和太子,但他在宫中最得圣心,宫中那些好的东西,父皇从不会短了他。他是被崇仁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故而如今即便只着便装出宫,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贵气。
年轻人端着茶轻啜一口,只当是意思意思,随即将茶杯搁回了桌子上。
周悯同见状,却一点也不恼,只轻笑道:“如今英国公府一败涂地,便是碎末冲水,难道不算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人听得这话,随即轻轻撩眉,紧跟着笑出了声:“周阁老这话说的好生讨巧。”
周悯同便拿杯盖漂了漂杯中的茶叶:“如今吴管家已死,苟七也不会再出现在这天底下,这案子再没了头绪,陆怀熠又失了圣心。”“案子已经成了死案,如今怕是只有活神仙下山来助他,他才能查的出来,殿下同我岂不是又能高枕无忧?”
年轻人听得周悯同这一番细讲,却也并不曾挂出几分喜色:“先前那些弄钱的路子都断了,周阁老如今还如何高枕无忧?”
“殿下多虑了。”周悯同轻笑,“只要殿下握着权力,还愁没有人会送钱来么?”
“没有了先前的胡三,还会有张三,李三。”
“就算英国公忠心耿耿又有什么用?他将满朝文武骂了个遍,如今是墙倒众人推。这朝堂之中,最重要的是权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是敢同咱们作对的人,都只会落个陆家一样的下场。”
年轻人眯了眯眼:“周阁老可是忘了?乾清宫的人说,父皇先前有意着表兄私下去打探兆奉陈案。”
“如今虽是借着英国公将事情平息下去,可保不齐表兄来日掀了周阁老的老底,再将您和谢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查出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周悯同啜茶的手顿都没顿:“陛下想查,我就送人敲登闻鼓去催着陛下查。如此一来,陛下手中尚无证据,朝堂中免不得又要陷入当年一样的混乱,陛下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成当初的模样。”“言中传了话,说陛下今日不仅不见陆怀熠,任着他跪了一夜,还撒给他一盒棋,此作何解?”
“棋子,弃子,陆怀熠已经成了陛下的废棋。”
就算陛下有心要知道兆奉陈案的真相,怀疑英国公绝非幕后黑手,他也不能不借着英国公将这苗头重新压下去。
如今的陆家就恰如当初的贺家,一切都不过是在重演。
更何况牺牲一个官员,换得朝堂安稳,本就是崇仁帝最熟悉的事。当年他可以纵着恩师贺家满门受冤而死,如今又怎么不能舍弃英国公判他流放之刑?
于一个皇帝而言,什么是比皇位坐得安稳更重要的呢?只要能获得至尊的权力,那么恩义可舍,亲人可舍,良知更可舍。
若非如此,天下不会安稳,也不会有如今的崇仁帝。
若不是深谙此道,他周悯同又如何能从一个人人鄙夷的庖厨之子坐上如今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之位?“殿下,我太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了。”
“人不狠心,是成不了大事的。”
年轻人撩起眸子,眼中一时漾出几分狠意。
这些年诸多的银两砸下去,顺天府的上直十二卫,早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左不过一个愣头青的英国公,无论如何脑子里也只有忠君奉上,不肯听他调遣,如今也不必再费心了。只要英国公一走,这一整个顺天府,便归他说了算。
他缓步走到窗边,轻哂着笑起来。
“父皇老了,该请他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