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77章…
这场雪太大,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压断好些树枝,天色才终于又一次转晴。
积香居中床暖衾厚,芫娘还专门在床边搁了两个炭笼,只怕陆怀熠会觉得冷。
至于吃食,自然更是精挑细选。即便白日芫娘要在宫里头忙碌,还有老孙在积香居坐阵,苛待不了陆怀熠去。
陆怀熠本就不似陆巡一般身强体健,这一跪属实是跪掉了他半条命。
等他再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英国公被判流放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芫娘知道事情改变不了,只能早早将用得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天还没亮就抓着陆怀熠往城门去。
英国公还未曾出城。
他们一路赶去,堪堪迎上押送英国公的队伍。
英国公在刑部的大牢里过了几日,整个人都清瘦出一圈,但好在如今尚算体面,并没有因着被削了爵位便在牢狱中吃太多苦头。
芫娘忙不迭将准备好的东西都递给英国公,陆巡更是因着自责,在英国公跟前愧疚不断。
只有陆怀熠垂着眸子,一言不发地靠在车边,站得离英国公甚至有些远。
英国公抬眸瞭见他,恍惚是想要叫他一声,只是话音到了嘴边,终究欲言又止。
芫娘和陆巡便都不说话了,只是顺着英国公的目光冲着陆怀熠望过去。
英国公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打量在陆怀熠身上,缓步朝陆怀熠走过去。
他的声调平和,就像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正关爱着自己的儿子:“身上先前的伤,可都好了?”
陆怀熠撩起眼眸,低声道:“早就不妨事了。”
英国公笑了起来。
他长长叹下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陆怀熠的肩道:“好,这才像我们陆家儿郎,有我们陆家的胆识和血性。”“宫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多年来待你甚是严苛,不近人情,难为你还替我去宫中,在陛下跟前受这么多的罪。”
“我实在算不上个好父亲,害的咱们陆家削爵封府,如今也留不下什么给你,只有几句嘱托。”
“你和陆巡要彼此照应,往后这陆家上下,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要照料好陆家,还有你娘。”
“只是万事当前,照料好自己最要紧。”
陆怀熠侧目望向英国公碰过的肩头,眸子里神色郁郁,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没有什么言语,仿佛还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于是只慢吞吞地点点头。
“成了,我该走了。”
“早些回去吧,城门口风大。”英国公摆摆手,背着一身的疲急,转而望向城外茫茫无尽的前路。
芫娘眼见英国公要离开,忙不迭伸手推了推陆怀熠:“公爷要走了,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你不跟他说说话吗?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快去呀。”
陆怀熠冷不丁被芫娘推了个趣趄,抬起头时一下子便望见了英国公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透着老态,竟隐隐有些驼着,头发也依稀被晨光衬得有些斑白,纵是有一身傲骨,也在岁月中被蹉跎得面目全非。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脑海里顿时好像浮现出数不清的画面。
幼时生病惊厥,是老头儿带着他连夜找寻郎中;最初骑马,也是老头儿送他好看的小马驹子;小时候夜里下雨潮闷,老头儿就抱着他跟陆巡,讲那些在九边重镇战场上的故事……
他们是父子,本就有着永远也打不碎扭不断的亲情。
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再好怨怼的呢?
陆怀熠兀自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先前那不值得的固执。
他迅速往前两步:“爹,你路上保重。”
“这案子我会查下去,我们早晚接你回京城。”
英国公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陆怀熠。这一声“爹”,他已经快二十年不曾听过,一时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只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些断掉的东西,好像被重新系上了。
“诶。”他温声点点头,随即匆匆背过身去,随着旁的人渐行渐远。英国公越走越远,他的身影缓缓变成了一个点,逐渐消失在城门外头。芫娘这才跟着陆怀熠重新坐回马车。
天色已经慢慢转亮了。芫娘还要赶回去,同荟贤楼的师傅们一道儿竟宫里头去伺候。
她见陆怀熠若有所思地坐在车里,便随即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小点,利索塞进了陆怀熠嘴里。
陆怀熠后知后觉地望向芫娘,便觉得嘴里的东西一下抿开来,顿时化作满嘴甜丝丝的蜜糖。
芫娘瞧着陆怀熠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缓声解释:“我小时候如果难受,我娘就会给我虎眼窝丝糖吃。”“如今实在不得空做虎眼窝丝糖,我就做了些蜜三刀。”“伯父走了没有关系,他还能回来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这天底下没有陆怀熠办不来的事,你说对不对?”
陆怀熠轻笑一声,只慢慢将方才还没有来及咽下去的半块吃了。
“好吃吗?”芫娘说着又塞一颗到陆怀熠嘴里,便顺着递给陆巡,连带着自己也吃下一颗。
蜜三刀澄黄透亮,点心上划三道刀痕用来吸透饴糖,上头的芝麻烹香,尝起来甜味十足。
这小玩意虽不比虎眼窝丝糖,可工序也繁琐得紧。要用油酥和面皮裹在一起炸,最后浸上撒了芝麻的饴糖和蜂蜜,才能做出眼下这样入口即化的口感来。
油酥要炸得火候正好,含在嘴里才会又酥又香,绝不至于硬邦邦得影响到口感。小点心吸饱了饴糖,一抿就彻底在嘴里化开来。甜蜜的滋味浸满口齿,能直甜到人心底里。
芫娘指了指陆怀熠的茄袋。
“我都用油纸包好,塞进给你的茄袋了。”
“你想吃的时候,就随时都能吃得到。”
陆怀熠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腰上鼓鼓的茄袋来。
蜜三刀一颗一颗分开包着,取拿格外方便,只拆开油纸信手一抛,就能稳稳将点心咬住:“荒娘说得对,只要肯天底下没有办不来的事。”“已经叫人去应天那头寻谢家人了,如今咱们若是能顺着那吴管家的死找到幕后之人,亦或是找到那个雕板子的苟七,事情便能有转机。”“再不济,至少谢家如今是肯定瞧不上我了吧?”
不料话音才落,马车忽然顿了顿。车外传来几声马鸣,车却将将停在了原地。
陆巡撩起车帘到外头一瞧,才无奈道:“千户,姜姑娘,勒马的缰绳断了一根,牵不动车。”
“要换跟缰绳才行,咱们恐怕得在这耽搁些时辰了。”
芫娘壁了蹙眉,朝外一看,便见得这里距荟贤楼还有些距离,这一耽搁,实在不知要耽搁多久。
陆怀熠瞧见她满脸的忧色,便径直将她揽起抱下马车。
芫娘被车外头的冷风一吹,不由得缩缩脖子。
她下意识朝陆怀熠怀里躲一躲:“走过去脚程慢,怕是也赶不上了。”
陆怀熠二话不说,将马从车上卸下来,随即便将芫娘放在了马背上。
车夫怔了怔:“千户,这马虽不烈性,可是没挂镫子,也没放马鞍,实在不好骑,千万别摔着姑娘。”
“不打紧,我能抱紧芫娘。”言罢,陆怀熠叩着马背,一个翻身便轻巧上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他扯住马笼头,将芫娘拢进自己怀里,随即安抚几下在地上打转的马匹,这才嘱咐陆巡:“我先去送芫娘,你在这等人将车牵走。”
言罢,陆怀熠将芜娘裹进自己的毛裘之中,随即缰绳一紧,打马小跑而去。
清晨街上并不见什么人,只有四下飘散着袅袅炊烟。马在街上跑起来不受什么阻拦,比牵着车的时候要快得多。
寒风吹过她凳边,她就使劲往陆怀熠的怀里头缩,将耳朵也严严裹住,只露脸在外头。如今不必看也知道这样子有多渭稽,芫娘便忍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陆怀熠将她拥得紧紧的,很快便也循着她唇边那几丝欢快的雾气一道儿笑了。
马在跑,他们在笑。
周遭如风而过,这世上仿佛不会再有能拦住他们的坎。
有陆怀熠骑马相送,芫娘比往常到荟贤楼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进宫的事,自然也没有丝毫耽搁。
在宫里侍奉虽说是件必须打起万分小心的事,但凡事都不过熟能生巧,芜娘已经做了几日,如今自然也能炉火纯青地将活计做完。
待到用过午膳,大家便也得了闲。
芫娘正在院子里头遛弯,忽然听得一阵嗡嗡嘤嘤的哭声。
她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是错觉,便循着哭声寻到墙角。
只见一个梳着单壁髻,束着红发带,身套青比甲的小宫女,瞧着才十一二岁,正蹲在墙角下头对着一盘打翻的菜着哭。
芫娘便伏下身子瞧了瞧她:“你怎么了?你是从哪来的?”
小宫女吓了一跳,见得是芫娘,这才松下一口气,伸手抹抹眼泪:“我把要送到泰安殿的菜打翻了。”“高大伴最喜欢吃红烧肘子,他肯定会让姑姑打死我的。”
芫娘听清前因后果,登时弯起眼角:“别哭了。”“我们荟贤楼今天也烧了肘子,热乎乎软烂烂的,我切一盘给你不就成了?”
小宫女哽咽了几下:“姐姐,这能成吗?”
“掌灶的师傅要是罚你怎么办?”
芫娘闻言,随即笑了:“我就是荟贤楼的掌灶,我烧得肘子,我还能做不了主?”“不要怕,跟我去端吧。”
小宫女目瞪口呆,崇敬的目光忍不住在芫娘身上看了又看:“姐姐这么厉害?”
她忙不迭捡干净地上的肉,转身跟着芫娘进了御膳房。
见得芫娘熟练地切好肘子搁回食盒,小宫女顿时破涕为笑。“多谢姐姐,我是泰安殿的玉露。”“真是太好了,这下不会挨打了。”
芫娘推开御膳房的门。
“快去送吧,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