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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嬴衍与前来接迎的部下会合,启程返京。
负责护送的是叱云月与薛崇。而约莫在他出发的十日后,薛鸣才护送岑樱离开。
他将周兴放了回去,却把岑治另以囚车关着,也一并带上了路。每每岑樱问起,便言他有拐卖之嫌疑,必得入京面见定国公再做定夺。
对方位高权重,为了父亲的安危,岑樱也不得不低头。
薛鸣待她很好,衣食一应照料得体贴入微,又特意在集市上买了一只大秦猫,叫她养着解闷。
那猫儿通体雪白,只有两只眼是蓝色的,远望若团云一般,故而取名“云团”。
行车途中他也常来看她,与她说话逗趣,仿佛她真是他妹妹。
与此对应的,那在云台见过的薛崇却是一次也未露面。岑樱有次忍不住问:“世子怎么不见?”
薛鸣不悦地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叫长兄。”
岑樱壮着胆子力争:“您不是说,身世一事要等面见国公后才知晓么?倘若民女不是,岂不是白白辱没了世子的身份。”
她不喜欢现在的日子,虽然锦衣玉食,然一举一动皆被约束监视。便寄希望于薛家弄错,幻想将来还能回到村中。
“这倒也是。”
薛鸣摸摸下巴。瞥眼瞧见她颈口坠着的红绳,凉凉地道:“这玉佩看你日日带着,想必,也是你那夫婿送的?是定情之礼?”
岑樱抱着猫儿,伤怀地摇首:“他不是我夫婿了,我推了他,他不会原谅我的……”
小娘子眼眸红红,若兔子一般,看得薛鸣也有些不忍了,安慰她:“事急从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百善孝为先,你夫婿既是读书人,明书知礼,会原谅你的。”
真的吗?
岑樱黯然垂下眼眸。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她仍是不敢回想那夜的点点滴滴。那么危急的情况她却推他去死,他当时会有多恨她,她想也不敢想。
她闷闷不语。见薛鸣态度亲和,鼓起勇气又问:“我想见见我爹……”
“他一个人贩子有什么好见的?你现在是我的妹妹。”薛鸣不同意。
“你都不让我见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岑樱赌气说道,“如果真是骗我,那我为什么要和你们去京城?你总得让我见他一面吧?”
“是你自己说的,百善孝为先,他毕竟养了我十几年啊……”
她说着说着便掉了泪,雪白的脸颊上珠泪滚滚,实在可怜。薛鸣只好道:“行吧行吧,你别哭啊,我放你去见就是了。”
“但是说好,只能见一面。还有,我得在旁边看着,才能放心。”
他带着岑樱去了队伍最后,岑治正被单独关在一间马车内,身缚铁索,车门一打开,见是衣饰焕然一新的女儿,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还给他套着锁链啊?”
岑樱瞬然急了,她着急地跳上车,拉起他被铁链缚住的手担忧地查看,眼泪滚滚:“阿爹……”
薛鸣不耐烦:“有什么好看的,没打他也没饿着他,你不信就自己问。”
这是长兄的吩咐,言岑治狡猾,他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要信,也不要搭理,让人活着就行。
岑樱又问询地看着父亲,他似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
父亲从前从来都是笑呵呵的,她何曾在他脸上看到这般失意的神情。岑樱鼻间一阵酸涩,抓着他手腕,泪落簌簌。
她实则有一肚子话想问他,当着薛鸣的面儿,却不能道出。
“好孩子。”
仿佛看出她所想,岑治先开了口:“什么也别问,等到了京城,见了国公和世子,你自会明白的。他们才是你的家人,不会骗你。”
岑樱心头的最后一丝希翼也被这话击得粉碎,哽咽道:“那你呢……你不是我的父亲么?我不信……”
岑治苦笑:“你永远是爹的女儿。”
嘴上虽如此,他抓着她的手,在薛鸣看不见的阴翳里,以指在她手心里写了个“衍”字。
岑樱含泪的眸愕然睁大。
他是要她去找闷罐儿……
可他怎会愿意见她?他一定恨死她了呀……
“好了,你和二公子回去吧。”不待女儿缓过神,他把岑樱轻轻一推,“这一路上,多听二公子的话,他是你的兄长,不要惹他生气。”
还算识相。薛鸣轻哼一声,拎了岑樱下车往回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岑樱满眼的泪水还阖在眼眶里,泪水彻底模糊视线前,看见的是父亲朝她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
春光璀艳,虽已是四月,然西北的春日一向来得极晚,从云台一路行至长安,祁连山的绵延雪线越来越远,终南山的巍巍苍翠却越来越近,沿途皆是靓丽的春景春色。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一群采桑女穿着新成的春服踏着歌声走在田埂上,口中哼唱的,乃是那首传颂千年的古曲《子衿》。
车内,一直闭目养神的嬴衍漠然睁开了眼。
这曲调是很熟悉的,在那并不久远的记忆里,亦有人伏在他的背上为他唱过。缠绵婉转的曲调,本自轻柔悦耳,此时听来却烦躁不堪。
“来人。”他沉着脸,朝车外轻唤。
阿黄原本趴在他袍服上一动不动地思念主人,听见这响动抖抖尾巴立起两只前足来,还当是要带它去寻岑樱,衔着他的袍子呜呜直叫。
嬴衍脸上阴晴不定。
前些日子他把阿黄给了叱云月养,然阿黄离了他便不吃不喝,只好将它领了回来。
不承想,它挨了几日饿还不肯学好,又故技重施要他去找岑樱。这惯会装可怜的劲儿,简直和它那主人一模一样……
他实在被阿黄叫得烦,想起岑樱,俊挺眉目深深敛起,车外前来应命的侍卫长方探了个头,觑见这冰冻三尺的阴寒忙又低了头去。
嬴衍未觉,径直命道:“郑卫之诗,轻靡淫逸,传孤命令,今后,民间不得再传唱《子衿》。”
不许民间唱《子衿》,这算什么道理?侍卫长有些为难,却半分不敢表露出来,连声喏喏领命离去。
还未走出几步却又被叫住:“罢了。”
“走吧。”他拂下车帘,语中却带着深深的疲惫。
是他抬举她了,岑樱一个背叛他的农女,怎配他如此大动肝火又大费周章地下此命令。
他真正恼的是,离开云台已历半月,他眼前还是会时不时浮现少女纯真甜美的笑靥。
有时是她爬到槐花树上摘槐花,花明雪艳间,少女回眸莞尔,皓齿明眸,花面鲜妍。青色的衣裙在晚风中飘啊飘,暧昧不休。
有时是她在杏花树下采摘杏花簪于发间,回过头笑吟吟地问他“闷罐儿,我好看吗”,再在他不经意抬眸的时候扑进他怀,一点儿也不矜持。
而在方才听见那歌声之时,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又变作了她趴在他背上唱《子衿》。
睁眼是她,闭眼是她。失神是她,梦境里也是她。
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嬴衍烦不胜烦,愈想,又愈恨。岑樱瞧着那么爱他,他也信了她爱他,动了恻隐之念,想带她回洛阳。她却能在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地背叛他、推他去死,可知这世上情爱之不可信。
她最好别落到他手里,否则,他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
车队行进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抵达了西京长安。
大魏采用两京制,都洛阳之外,亦在长安修建了宫阙府邸。是夜,嬴衍在长安宫接受了留守西京的官员跪拜,住进了从前的太子东宫。
当今登基以前获封秦王,府邸正是长安宫,这处东宫亦是嬴衍七岁入洛以前的住所,此后每一次来长安处理政务,他亦是住在此处,但此时,躺在这方熟悉的床榻上,他却有些失眠了。
远去了西北夜里的风沙与狼鸣犬吠,宵禁之后的长安,静谧得仿佛一副流动的画。
帷帐上垂下花鸟纹鎏金银熏球,中燃梅花龙脑,暗香袅袅,再无那破旧村屋里潮湿土腥的气息,恍若隔世。
嬴衍睡不着,披衣起身,点了灯去案旁看一卷《春秋繁露》。
案旁云龙纹香几上置着方玉盘,里面放着一块绣了樱花的旧帕。
他俯身拾起,却是岑樱给他绣的那块帕子。应当是塞在了从前的衣物里,被哪个不长眼的浣洗下人翻出,又呈了上来。
他俊眉微皱,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一枝粉白山樱。
经线与纬线在灯下根根分明,灯火氤氲,似映出小娘子白皙甜美的笑颜。
他闭一闭眼,压下心底那股悄然而起的熟悉的躁郁,扬声朝外喊道:“来人。”
进来服侍的是他在东宫的内坊令梁喜,三日前方从洛阳赶来,听见响动忙应了声:“奴在,奴在。”
“殿下有何吩咐。”
“去烧个炭盆。”嬴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炭盆?梁喜满头雾水。
四月的长安已然入了夏,已是快要置冰的时节了,怎么会需要烧炭。
但他也不敢多问,忙应下去置办了。炭盆呈上后,嬴衍将帕子径直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火里,冷冷地扔下两字:“扔了。”
民间的白绫布粗制滥造,遇火则燃,很快便被炭火席卷了去。
梁喜在旁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绣着樱花,显然是某个小娘子所赠。他家主子还从未收过女孩子的东西呢,心头“哎哟”一声,颇觉可惜。
冷不丁头上飘下一句:“你很不满?”
老宦官打着啰嗦跪下:“老奴不敢!”
嬴衍却古怪冷笑了声:“你这老奴若喜欢,拿去就是。”
语罢,也不理他,径直起身回内室去了。
梁喜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没点眼力见,多这个嘴做什么,仓惶谢了恩抱着炭盆出去。
殿内守夜的两名宫人见内坊令亲自奉盆而出,忙上前接过:“阿耶,让婢子来。”
另一人则道:“这炭灰还未熄灭不能直接倒,奴去找个罐子盛些水……”
宫人说着便抱着炭盆匆匆出去。螭云帷帐里,方欲躺下的嬴衍忽然惊起:“她说什么?”
还未退出殿去的宫人大骇,忙放下炭盆折返了回来,跪在水泥金砖的地上不住地磕头:“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嬴衍脸色阴寒:“你方才说什么?”
“奴说……奴是说……”
他目光有若冰刃一般的凛冽锋锐,语气更是不善。宫人吓得花容失色,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样,战战兢兢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嬴衍面无表情地听罢:“孤不喜欢罐这个字。”
“今后,东宫内外,皆不得称此字。”
作者有话要说:樱樱(拿着大喇叭):闷罐儿闷罐儿闷罐儿,子衿子衿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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