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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福殿里的事并没有瞒得太久,又过了几日,正当崔氏欲将太子和岑氏在村中成过婚的流言散播出去时,皇帝却将嘉王、瑞王叫进上阳宫,检查了二人的功课,随后龙颜大怒,严厉斥责了二王,将二王的老师免官为民。
宜春殿里,崔贵妃战战兢兢,亲去上阳观前脱簪谢罪,跪了一整日却连圣人的衣角也没瞧见,终也回过味来,只得放弃了之前的那些部署,悔恨不已。
……
“贵妃当年在潜邸,并不知道宫中的情形。这一步棋,的确是走得昏了。”
定国公府里,定国公薛玚与儿子薛崇谈起近日圣人的一连串举动,感慨着说。
为着制衡太子,多年以来,圣人皆对崔妃及二王的不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却将二王的老师免了官,连他也受了牵连,显然是龙颜大怒。
这其中,自然有元懿公主之缘故,但更多的,只怕还是为了圣人自己的私心。
圣人,显然是不欲将太子与岑氏的事宣扬开的。
“那,我们要不要将此事告知宜春殿?”薛崇问。
薛玚摇头:“你姨母是个聪明人,历经这件事后,她会明白的。”
“况且圣人疑心甚重,告诉崔氏,为父也落不了好。只是……”
他捋一捋胡子,叹息着道:“看来,履行婚约的人选,怕是也不会更换了。”
唯一有改变的,就是原先定为侧妃的苏氏为正妃,薛姮为侧妃,毕竟,薛姮身世一出,做太子妃便显得不够格了,同时也能安抚苏后。
至于那岑氏女,圣人多半是想自己笑纳。
说及此处,薛玚瞥了一眼儿子,见他面上如古井无波,心底无奈地嗤了一声,道:“我看那丫头也不像是个养得熟的,谢云怿还在宫中关着,就让景烁去做这个顺水人情吧,省得他一天尽想办法往她身边凑。”
“是。”薛崇应。
从父亲书房里出来,薛崇回到了自己的蘅芜小筑,院中等候的唯有薛姮的侍女白蔻,见他回来,忙紧张地小跑上来行礼。
“人呢?”他没什么表情地问。
“回世子,女郎被、被县主留下了,今晚不能过来了。”白蔻颤着声答。
她害怕得牙齿皆在打颤,薛崇面上却喜怒难辨:“还真是长本事了。”
岑氏入府才几天,就敢借她的势逃避自己。
“知道了。”他暂未计较,抬脚往屋中去。白蔻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
棠花阁里,灯火已经熄了大半,饰以五成霞帐的白玉象床里,岑樱身着绢纱裁制的寝衣,望着头顶织金绣芙蓉的帐顶发怔。
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她睡不着,愈发想念远在西北的家。
她们家自是用不起这样好的料子,皆是洗得发白的青帐,但晴月娟然的夜晚,会有月光从微白的窗纸那头透过来,在帐子上投下屋外槐树繁密斑驳的影子,倒也很像是以银线绣的暗纹……
“姮姮。”她唤睡在她身侧的薛姮,“我睡不着。”
自来到薛家,除薛鸣外,她接触最多的就是薛姮了。盖因国公叫薛姮教她规矩,教她京城贵女社交所必须的诸如插花、点茶、投壶等诸多技艺。一日之间,二人倒有多数时候拴在一处。
岑樱没有朋友,从前在清溪村时倒是有一两个交好的,可她们都陆陆续续嫁了人,感情便渐渐淡了,至于进京后,更是不曾有。
加之薛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温柔又耐心,岑樱原本不想学也被她的认真和负责所感染,一来二去,二人便熟了。
今日,就是薛姮在教岑樱刺绣误了时辰,岑樱留她在棠花阁住了下来。
薛姮本自担心今日负了长兄的约不知他会怎样惩罚自己,也没有睡着。闻言撇过脸轻轻问她:“县主是想家了吗?”
“哎呀你不要叫我县主了,多生疏啊……”岑樱道,“我在家中时,阿爹和闷罐儿都是叫我樱樱的……”
薛姮有些诧异:“闷罐儿是谁?”
她便捂着嘴很甜蜜地笑了:“嗷,是,是我夫君……”
这答案多少令薛姮有些吃惊,她竟是成过婚了。抿唇温柔一笑:“那樱樱下午绣的帕子,是不是给你家夫君绣的呀?”
那帕子上绣着一只罐子,里面插着一枝山樱。起初她还暗自纳罕过,以山樱入帕不少见,为什么还会绣上一只罐子,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好在她屋里正有一只汝窑的小罐,遂以之位参考,教岑樱以青线一点点晕染出天青和月白,绣面光润纯洁,色如青玉,倒也不失美观。但两个人也因此忙至了夜里。
“嗯。”岑樱不好意思地笑着,沉默了息又道,“姮姮,我想问你一些事……”
她侧过身,离薛姮更近了些:“我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你见过她们吗?”
薛姮轻摇头:“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这里了。只知道,母亲是大魏最美丽的公主,父亲……”
她声音渐渐细微了下去。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薛家并没有人和她说。
但她也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了一些,“父亲”,曾是京城最为惊才绝艳的青年才俊,出身河东裴氏,与已过世的太子少傅秦桢、长平侯谢云怿并称京城三才,止二十二岁便通过了刑狱科的最高级考试,名列第一,是先帝钦点的大理寺卿。
而在他之前,这个位子,一直是由律法世家渤海封氏所垄断。
但好景不长,在她出生的前一年,“父亲”便因卷入废太子谋逆案而被满门抄斩。
所谓泱泱大族,几百年清贵世家,也不过是比别的家族杀得更久一些。
从此以后,父亲的名字便成了京城里的禁忌,再无人提过。而她十六年来皆以他们为自己的父母,现在,却告诉她其实不是父母的女儿,那她的父母,又是谁呢?
薛姮的眸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直至无光。岑樱不禁问:“姮姮,你怎么了?你不高兴吗?”
她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强颜欢笑道:“没什么。”
“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帮樱樱了。”
岑樱没看出她的失落,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侧回身子,面朝向了里侧。
这两月以来她都过得像一场梦,不能置信。突然之间,便有人告诉她,阿爹不是她爹,生母也另有其人,但他们却都已去世,而阿爹也不在她身边……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薛家,宅子虽大,却一丝人情味也没有,像个冰做的大窟窿,除了姮姮和薛鸣每个人都很陌生。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回到清溪村去,要是,要是闷罐儿也能和他们一起回去就好了,可,又怎么可能……
泪水无声滑下桃腮,打在清凉的玉枕上,枕着眼泪的湿凉,岑樱渐渐陷入了梦境。
次日,薛鸣信守承诺,带来了岑治的消息。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养父不在白鹭府,却被扣押在诏狱里。”
他才从宫中快马奔回,风尘仆仆,喉咙被风灌得针扎一样的疼,甫一坐下便一骨碌灌了好大一口水。
“那他怎么样?”岑樱着急地追问。
“这个倒没说。”薛鸣道,“总之,人还活着。既是在诏狱里,家里也帮不了你。要我说啊,这件事,还是得向圣人讨旨。”
不同于掌全国刑狱案件审理的大理寺与为皇帝搜集情报的白鹭府,诏狱由圣人直接统领,用以关押某些由他亲自审问的犯人,dú?lì于各个官署。
换言之,想见到岑治,就必须通过皇帝这一关。
“那我明日就进宫去。”岑樱急忙道。
“急什么!”薛鸣忙按住她,“现在进宫,可想好什么由头了么?知道圣人的喜好么?他又凭什么要同意?”
“他,他不是我舅舅嘛……”岑樱懵懵地问。
在她的认知里,舅舅是和母亲一样亲的人。且圣人待她极好,虽然有时较为严厉,但她也知是为了她好之故。料想会同意。
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长在山村里,到底对人心与圣意意识不足。薛鸣便很严肃地告诫她:“是舅甥,却也是君臣。天地君亲,君臣之道自是排在人伦之前的,知道吗?”
“不管当年因了什么缘故,你养父总是带走了你,害得你和圣人舅甥分离,如今,圣人必定不喜欢你一味地亲近他。这事,可得迂回着办。”
他给她出主意,过了几日,摘了府里的莲子做了糕点,带去了上阳宫。
皇帝在甘露殿接见了她,微微惊讶:“难为你会过来,看望朕。”
岑樱跪在殿下:“樱樱不知那日是陛下生辰,也就没能及时献礼。这是樱樱自己做的一些糕点,还望……阿舅莫要嫌弃。”
她斗胆换了称呼,说着,双手举着食盒,与黛眉齐平。
卞乐上前接过,犹豫着要去拿银筷子试毒,皇帝却摆了摆手,径直从乌檀的食盒里拣了一块吃了。
江米粉研磨得精细,调制以牛ru,入口即化。清甜之后,却有一点裹在软烂果仁里的苦涩在舌尖盛放,皇帝疑惑地道:“莲子?”
“是。”岑樱鼓起勇气抬头说道,“医家说,莲子有清热降火、养心安神之功效,樱樱想着,在这时节用莲子做馅再合适不过……”
皇帝微笑:“莲子之心向来是苦的,樱樱却特意留着这莲心,是想让阿舅也尝尝你养父的怜子之心是么?”
岑樱不期这委婉曲折的用意竟被一眼看破,脸上霎如夏花喷朱,一片薄红。
一时之间,她把原先薛鸣教过的说辞抛诸脑后,央求道:“阿舅,我,我养父他必定是有苦衷的,求您让我见他一面吧……他真的对我很好的,视我为亲女,我,我真的很想他……”
皇帝依旧是微笑着,又拣了一块置于指间:“他若对你不好,阿舅岂会留他至如今。”
他拍拍手,吩咐宫人:“把这牒莲子糕送去东宫吧,也叫太子尝尝永安的手艺。”
怎么要送去闷罐儿那了。
岑樱耳根微烫,怕被瞧出也只好低着头答:“樱樱的厨艺并不精湛,只怕会让太子殿下见笑。”
“无妨,只是也想叫他体会体会这怜子之心罢了。”皇帝和缓了神色,略顿了一顿,唤卞乐,“带樱樱去吧。”
岑樱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还是卞乐笑呵呵地提醒了一句,欣喜过望,砰砰磕着头:“多谢阿舅!”
皇帝神色和蔼:“你母亲是朕最亲的妹妹,你亦是朕最疼爱的外甥女,日后有什么事,和阿舅说一声就是了,不必这般大费周折。”
“卞乐,带县主去吧。”
岑樱感激地再度谢了恩,随卞乐退出观去。未曾注意到,皇帝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
诏狱设在上阳宫西南,靠近洛水,阴暗潮湿,一入门即有浓重的霉味传来。
“县主,您可抓紧时间啊,虽说陛下是同意了您见他,但您也早些出来,陛下高兴了,您养父也就平安了。”
卞乐带岑樱进入狱中,一面隐晦地劝。
“多谢您。我会很快的。”岑樱知晓这话是为了她好,感激地说。
卞乐瞄了眼少女若夏花妍丽的脸,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被困宫掖的可怜女子来,一时失神,摆摆手领着她进去了。
诏狱里十分幽暗,处处皆是侍卫持兵械把守。每五步则设有火盆,照亮这仿佛艳阳永远照不进的一隅。
卞乐举着火把带着她走过幽深过道,在最后一间的门前停下:“县主,您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了。”
狱门打开,他放了岑樱进去。牢狱里,岑治囚首垢面,正倚着阴冷的墙壁坐在一丛枯草上打盹。
他身上穿的还是离开云台时的那件旧布衫,已然破旧不已,面部亦因许久未曾打理过生出了一圈青胡茬,蓬头跣足,污秽不堪。
岑樱怔怔地走近几步,眼泪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她踉跄奔过去:“爹……”
岑治从梦中惊醒,便见朝思夜想的女儿像头小羊羔扎进自己怀里放声大哭,一时怔住:“樱樱……”
“你怎么来了?”
岑治有些慌乱。
以嬴伋多疑的性子,必定不会放樱樱来见自己。但他却同意了,他到底想对樱樱做什么?!
多日以来的担忧与想念使得岑樱在父亲熟悉的怀抱中哭得难以自已,她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来:“是、是我去求了圣人来的。阿爹,樱樱真的好想你……”
“他们所有人都说樱樱不是爹的女儿,可我不信,是您将我一手养大,是您教我读书识字还有明理,您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不是我爹呢?我不信,我想听您说,听您亲口说……”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每说一句脸上便有眼泪仿佛玉珠儿成串落下来,肝肠寸断。
岑治心间亦是一阵酸涩,他犹豫着伸出手,想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擦泪,最终却是长叹一声,粗粝的大掌颤抖着落在她肩头:“好孩子,你的确不是我的女儿。”
“你的身世,想必陛下已经告诉过你了,我青年残疾,并未娶妻,你哥哥也是我带着你逃难时在柔然边塞捡的——你的确,是永安公主与裴驸马之女。”
“至于我是怎么成了你爹的,你父亲——生前和我是好友,你母亲,亦算是我的表妹,所以,我也算是你的舅舅。是当年,我从洛阳离开时,你的外祖母叫了位宫人将你从宫中带出,托付给我……”
“那当年,我的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要我呢?外祖母又为什么要叫您带我离开……”岑樱哽咽着问。
岑治一阵犹豫,并未说下去。想了想,他道:“你什么也不要问,你只要记得,陛下,圣人,的确是你的亲舅舅,就行了。”
话虽如此,他却再一次拉过女儿的手,在上面写了“高阳”二字。
岑樱惊愕地看着父亲。
她虽不知高阳是谁,但父亲的举动无疑是告诉她,圣人不可信。
可圣人,不是她亲舅舅么……
却也没有多问,她含泪点头:“知道了。女儿会好好听陛下的话的。”
她听从了卞乐的意见,只在牢中待了两刻钟,尽管依依不舍也还是离开了。
“多谢阿舅垂爱。只是女甥有个不情之请,我养父他的腿受过伤,每到阴雨天气便阴疼不已,阿舅可以……给他换间屋子么?”
回到甘露殿,她跪在金阶之下,流着泪请求。
“这有何难。”皇帝道,“这件事本已审问清楚了,你养父当年也是受人所托,并非蓄意。他毕竟也抚育了你一场,也算有功。朕正在寻访名医,打算替他治理腿疾,届时再赐以金银,放他归去。”
岑樱喜极,几乎落泪。她感激不尽地跪下,朝皇帝郑重行了大礼:“女甥多谢阿舅,愿阿舅圣体永安,万寿无疆。”
“在阿舅面前,不必这般多礼。”皇帝道。
顿一顿,又长叹一声:“只要你能时时挂念着阿舅,就不枉朕疼爱你这一场了……”
他派人将岑樱送回了定国公府,又叫来了卞乐:“你可看清了,他哪只手抱的永安?”
皇帝语气闲适,正翻阅着一卷《太上感应篇》,仿佛再寻常不过的询问。
卞乐心下一阵犹豫。
长平侯于他算是故人,他有心想赎一赎自己当年的罪。但圣人既开了口,显然是已经知晓。
“回陛下……是右手。”卞乐最终磕磕绊绊地应。
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
反手合过书,随意扔在了案上,道:“反正他已形同废人,再不能弯弓射箭,护我河山。那只手,就别给他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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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城,太子东宫。
梁喜捧着一方食盒进入内殿:“殿下,这是上阳宫差人送来的糕点。”
“放着吧。”嬴衍正在翻查下人送来的嘉和二十年与宣成元年的宫人名籍,头也不抬地说。
嘉和二十年是先皇肃宗皇帝统治的最后一年,岑樱出生之年。次年宣成元年,元懿公主便去世了。
正是那两年间,宫人大量暴死,名册十分混乱,显然是发生了什么。
“这是圣人御赐的。”梁喜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听说,是永安县主为了她那养父的事,做了这碟子糕点去求了圣人,圣人说,也让您尝尝,就差人送了过来。”
岑樱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嬴衍下意识皱眉。
脑海里却突兀地闯进个画面,是那日她扑在他怀里,抽噎着控诉他当日扔糕点的行径,脸上珠泪盈盈,实在可怜。
心尖便如在沸水上滚过,又疼又涩,嬴衍面上微烫,勉为其难地拾起银筷夹了一块。
不同于当日槐花糕的干涩粗糙,定国公府选用的江米粉自是研墨得精细糯软,再不会吃进嘴里满口都是粉。舌尖绽开一点清苦,他皱了眉宇:“莲子?”
旋即却明白过来,莲子,怜子,圣人,是借这牒莲子糕敲打他。
圣人不会将岑樱给他,若他一定要与圣人对抗,便连这怜子之心也没了。
他不是三岁的稚子,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弃性命直接对抗君父,原也是不可能之事。
只是……
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神居院中、少女恬静甜美的睡颜,嬴衍微微失神。
岑樱那个傻子,到现在也不知圣人对她的龌龊心思,又掉进薛家那个狼窝里,相依为命的养父也被他们捏在手中,若没有他,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没想过真娶了她将来立后,但她也是和他拜过天地的,也算他的女人,自有一份责任在。看在阿黄的面上,似也不该丢开她不管……
“知道了。”
他收回散漫如浮云的心思,垂下眼睑,没什么情绪地应。
“派人送份茶点送到上阳宫去,就说圣人的好意,孤心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