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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帕子向上微折着,恰巧露了帕上绣着的半枝樱花,是苏绣的针法,以戗针和擞和针一点一点绣出晕染的颜色。
这针法正是薛姮手把手教给岑樱的,她神色微怔,看着那青绢上泄出的一点嫩粉,视野模糊成苍白,脑中亦是空白一片。
嬴衍没料到这帕子会从袖中掉出来,又恰巧被薛姮撞见。他与这位未婚妻并不相熟,不知她的为人,但他和岑樱的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以一句解释也没有,俯身拾过了帕子,抽身离开。
直至他走出了很远,薛姮还跪在地上,夏日衣裳单薄,石板的坚硬与阴凉都透过布料渗入肌肤来,她却浑然不觉。
原来,樱樱说的那个夫君、“闷罐儿”,竟是……
眼眶突然酸涩欲裂,几滴眼泪滴在石板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和殿下是从小的婚约,也许他不会相信,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听闻他喜欢弈棋,她便苦心钻研棋艺。听闻他喜欢艺文,她便自幼苦读书文,只为将来能多和他谈论几句而已。
她一直都在为了成为他的妻子而努力,哪怕她也很早就知晓,他们之间没有可能。在她被名义上的长兄玷污的时候,在家族与东宫交恶的时候,在身世大白、知晓她不过是个可笑的赝品的时候,在她明白殿下并不喜欢她的时候……
但她都还自欺欺人地存了一丝幻想,幻想着他会履行婚姻,幻想可以嫁给他,逃离那个宛如噩梦的家。
直至方才看见了那方帕子,她才知晓是真的不可能了。
殿下他有喜欢的人。
他连自己精心做的香囊看也没看,直接扔给了下人,却和樱樱两心相悦,大费周折地来公主府,也许也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薛姮搭着白蔻的手站起身来,心下寂如死灰,想起那些夜里岑樱怀着甜蜜的笑和她说起“夫君”的事,一时又如刀割。
她并不怨恨樱樱,白白占了她十六年身份,这婚约还回去也是应该的。
她只是突然有些难过,做了那么多年的梦,终于也都碎成了齑粉。从今以后,更是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
调整好脸上的情绪,回到湖心亭里,岑樱已经回来了。
见薛姮回来,她有些紧张地起身:“姮姮,你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
方才她是和闷罐儿从相反的方向走了,也就刚好错开了和薛姮相见的机会。
又有些做贼似的心虚——她知道姮姮不像她这乡下来的野丫头,姮姮知书达理,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一定不会赞同她方才和闷罐儿私下里见面的事,便有些畏惧被她瞧出。
薛姮静静看着少女略有些闪躲的眼眸,温柔一笑,并没有揭穿她:“我也在园子里找樱樱呢,也许是我们刚好错过。”
两个人都避开了再谈论方才的事,不一会儿,高阳公主那边也派了仆妇来,将二人重新迎入房中。
这日,直至日薄西山,二人方才从公主府离去。
高阳公主的确是个很慈爱的长辈,对岑樱体贴关怀无微不至。但毕竟是第一回见面,岑樱不好直接问她有关阿爹的事,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
高阳公主身为长辈,却坚持亲来相送,一直目送着二人的马车驶离里巷才回了府邸。
“您方才和太子说了什么?”
封衡扶着母亲回到正房里,好奇地问。
“没什么。”高阳公主神色淡淡,“只是让他去找当年的一个人罢了。”
“太子喜欢樱樱?”高阳公主又笑着问。
“应该吧。”封衡道。想起那坐在大槐树上于繁花如雪间回眸一笑的少女,眸子里不禁也添了一缕笑意,“儿子还从未见过殿下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母亲,圣人会给殿下和县主赐婚吗?”
高阳公主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
皇兄是什么样的人她这个做妹妹的一清二楚,只要是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他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放过,何况是外甥女?
阿姊到死也没能摆脱他,她又岂能让樱樱再落到他手里。可樱樱长得和她的母亲那样相似,要想他放弃……
除非,是叫他以为,樱樱是他的亲生女儿。
*
车驾辘辘驶回了定国公府所在的清化坊,还未至公府,便有管事火急火燎地赶来,对薛姮道:“小娘子,您可算回来了。宫中来了旨意,正要您接旨呢。”
“我?”薛姮撩开车帘,迷惘极了。
她已不是永安县主,而岑樱圣眷正浓,宫中怎会有旨意给她呢?
“来不及细说了。”管事一拍大腿,急切地道,“您快些和小的回去吧。还有县主,也一起回去。”
他催促着二人回了公府,公府正门里,果然已立了一名紫衣宦官,身侧立着三五个小宦官,手持拂尘,正与定国公及世子薛崇交谈。
几人身后,郑夫人携儿女战战兢兢地跪着,见二人回来,一个劲地给薛姮使眼色。
“薛女郎回来了。”宦官手里揣着封玄红锦缎,笑眯眯地招呼,“那快接旨吧。今儿这旨意可是下给您的。”
上一回来府中赐册妃圣旨的便是这名宦官,薛姮猜测是为的皇太子册妃之事。然樱樱已经回来了,这婚约与她有什么关系?
薛姮一头雾水,满是疑惑地同岑樱在人群中跪下。只听宦官展开圣旨念道:“定国公府长女薛氏接旨。”
“惟尔定国公薛玚长女,笃生令族,持躬端肃,品性柔嘉,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可册为皇太子良娣,钦哉!”
自宦官念出第一句始,院中跪着的除定国公、薛崇二人以外的薛家人,悉都愣住。
圣人,竟没更改这成婚的人选?!只是将她从正妃降为了良娣?!
良娣是太子后宫之中仅次于太子妃的位分,虽说是做妾,但皇家的妾毕竟与旁人不同。那一位又是名正言顺、地位稳固的皇太子,只待来年正月便能登基为帝。届时直接便是妃位。
可薛姮不是已经不是永安县主了么?圣人为何仍是如此厚爱?
所有人之中,只有岑樱惘然不解,愣愣地望向宣旨的宦官。
她读过书,也知晓这道旨意是何意思。但当她听到这道旨意时,想到的并不是他要娶姮姮,而是姮姮过去只是做妾,除了姮姮以外,他还会有很多的女人……
宦官只看着薛姮笑:“女郎是高兴坏了么?也是,历来太子纳妾室的,可从没有过诏书。就连舒尚书家的十七娘也没有呢!”
不久之前便是由他来宣读的册太子妃的旨意,此时再来,却是册良娣了,一妻一妾,一君一臣,地位天翻地覆,这话此时听来便多少有些刺耳。
但薛姮浑然不觉,她只是问:“怎么会是我呢?大监,您是否弄错了……”
她无措地看着早已愣住的岑樱,想问正妃的人选,却又不敢。
她本就抢了岑樱的人生,自是要连这婚约也一道还回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太子喜欢的本就是樱樱,为什么现在的婚旨却是下给她的啊……
“娘子说笑了。”老宦官笑道,“这道旨意乃是陛下亲自交由老奴,怎会出错。”
“这圣旨老奴颁完了,娘子接好。”
老宦官笑呵呵地,将用玄红绸缎包裹的册书递过。纵有满心不解,薛姮也只得跪着谢了恩:“妾谢过圣人恩典。”
宦官们走罢,薛家的气氛沉凝依旧,有如冬日凝冰的池塘,没有半丝喜气。
定国公叫了薛姮进去说话,郑氏忿忿地带着薛瑶也离开了。院中于是只剩下岑樱与薛崇弟兄,薛鸣见她神情怔怔,不放心地道:“别在院子里杵着了,樱樱,我送你回去吧。”
他一只手轻揽着她的背,关怀之色备至。岑樱木木地转过来脸来,原本总是笑意盈盈的眼却黯然无光。
其实她也不是为的姮姮要做太子良娣而伤心。
她只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一件一直以来、也许被她刻意遗忘了的事。
她的闷罐儿,并不只是她的夫君,更是朝廷的太子,大魏未来的皇帝。
但她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夫君,会听她唱歌、会帮她喂鸡割草、会虽然面上很不耐烦却一样同意了她的种种无理取闹……
她从前并没有觉得他与在村中时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方才姮姮接旨,才明白了过来。
他不属于她,他会有很多的女人,从前的那些日子,也再也回不去……
她就那么怔怔立着,欲哭不哭的,像没有魂的偶人,了无生气,又像块易碎的琉璃,娇弱可怜。薛鸣有些被吓到,焦急地摇她:“樱樱,你说话啊。”
她回过神,却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怏怏不语。薛崇只觉好笑:“你不知道么,薛姮,一直是太子的未婚妻人选。”
“本以为你回来之后,陛下会让你去做这太子妃。没想到……”
他冷眼睇她一眼,笑了一声,嘲讽之意十足:“看来,陛下是舍不得苛待县主,想给县主找个比太子更尊贵的乘龙快婿呢。”
“兄长这是何意?”薛鸣疑惑地道。
只待来年元月初一太子就当登基,四海之内,除圣人自己,无有比太子更尊贵者。兄长他,何出此言呢?
薛崇却讳莫如深:“等着瞧吧。”
他神色阴郁,看向正房的方向——方才,定国公已领了薛姮进去,想必是有些话要嘱咐。
这一谈话就谈到了深夜。定国公难得地对这个便宜女儿表现出了久违的父爱,对她嘱咐了一通要以家族为重、为皇家开枝散叶、不可拈酸吃醋云云的话,又留她在院中用了晚饭,直至亥时才放她回去。
薛姮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嗒焉自丧,心如寒灰。
便是上回册妃父亲也没和她嘱咐这么多,想来那一次,家里应当就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世,笃定了那道诏书不会成真,却都瞒着她……
而这次,她又怎么去见樱樱呢?她多喜欢她的夫君啊。到头来,自己身为好友,却要抢了她的夫君,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回到聆水小筑,房中已然点了灯,橘黄的微光在窗纸上熠熠如炬火明。
薛姮怀揣着心事进入门中,屋中窗下案前,已然坐了抹人影,她面色微白,嗫嚅着唇喃喃两声:“兄长。”
那案前坐着的正是薛崇,随手翻阅着一本刺绣纹样图本,头也未抬:“去吧。”
薛姮肩胛微微一颤,朱唇已血色尽失。
她什么也未说,安静地彷如青铜连枝灯上静谧燃烧的火烛一般,垂着头进入了浴室。
香焚兰麝,烛透绛纱。约莫两刻钟后,房中的侍女已经悉数退了出去,只余帐子上被烛光映出的交叠人影。
帷帐里,薛姮柔荑撑着他肩,坐于他身,腰肢努力地抛高又坠下,额上香汗微渍,打湿鬓角。
薛崇今日格外的沉默,手掌扶着她一侧柔若无骨的温软,静静感受着那一池秋水被他堵住,流溢不得。
“接到了赐婚圣旨,你今日倒是高兴。”他道,语音听不出喜怒。
这话答不答都很危险。薛姮又一次想起了那红着眼眶的少女,心里愧疚更浓。她满怀凄郁地摇头:“我没有。”
她本就占了岑樱的人生,不该再占有她所爱的人。况且,她也配不上……
曾经她也期盼着能靠成婚摆脱这场噩梦,但若是以伤害无辜之人为代价,便是她的罪过了……
“没有?”他突然拧住一端水腻的圆滚,不顾薛姮突如其来的震颤,恶作剧地一拧,“吃得这样热情,还说没有。”
“薛姮,你真是贱,哪怕他不喜欢你,也要上赶着给人家做妾是么?你是不是很得意?终于可以离开薛家?你这忘恩负义的贱人,别忘了,是薛家把你养到这么大!”
他也不给她反驳之机,径直将人狠狠地掼至了榻上,沉腰重入。薛姮吃痛地闷哼一声,汗湿脸颊狼狈地摔至玉簟上,一阵麻疼。
身后重重挞伐更似凌虐,她哭着往前躲着,一边求他:“没有……真的没有……”
“我没有高兴,也没有说谎,我不嫁了,我不想嫁去东宫,哥哥你帮我……哥哥……”
她哭得实在可怜,似垂死的小兽,糯糯软语,惹人怜惜。
这几声“哥哥”将薛崇唤得骨酥心软,他深吸一气,退出来,将似条滑溜溜的鱼的人儿翻过来,微微吁着气以手抚着她的脸:“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喜欢他?”目光却紧紧盯着她的眼,不放过她任何细微情绪。
薛姮凄婉摇头,眼泪如玉珠纷纷:“这不是我该有的东西。该嫁给太子的是县主,不是我,这是我欠她的……”
原来是为了岑樱。
虽不是预想之中的答案,倒也尚算说得过去。薛崇眉峰微蹙,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嘲:“你和她认识才几天,倒是心疼她。”
不过也好。
薛姮身世大白后裴家的那几块灵牌就失了作用,眼下,她又多了个软肋攥在他手里,不愁日后控制不了。
想起棠花阁里如今住着的那村女,却又嘲讽地笑了:“你又担心什么。”
“祸兮福所倚,那丫头的福气大着,虽说嫁不成嬴衍,日后,保不齐他得朝她行礼。”
……
不出薛崇预料,一旬之后,上阳宫中即来了人,言圣人思念已故永安公主,召岑樱入宫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