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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分别入了宫。等到了甘露殿里,皇帝身边已立了位陌生的宫装女子。淡淡华裙轻薄衫,神清散朗,即使是冬日渐厚的袍服也掩不住她的林下风气。
“樱樱,这是你表姨母。”皇帝为她介绍。
“表姨母。”岑樱乖顺地上前与她见礼。
谢云因神色冷漠,像是学堂里最严厉的夫子。岑樱曾在云台县的官学里见过这样的神情,当时还笑父亲没个夫子样子,如今却算是见到了。
谢云因只略抬了下眼皮子便没了下文,岑樱尴尬地立着,也不知说什么好。
最终是皇帝说了一番认她作养女搬进宫中来住着的话,言她父母双亡,如今养父又去了,自己这个做舅舅的理应负起责任来。又嘱咐了一通让太子照顾她的话。
岑樱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面上却是不安之状。
皇帝也未起疑,只叫她回薛府收拾行装,自己留了嬴衍入殿说话。
“樱樱是你的亲妹妹。”
屏退众人后,皇帝开门见山地说。
“她是朕和你永安姑母的女儿,自幼因朕失了母亲,着实可怜。往后,你要多照顾她。”
嬴衍面无表情,看着屏风上绘着的伏羲女娲图:“儿子恭贺阿耶得女之喜。”
皇帝眸子微眯:“我儿如何一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
兄妹相合而生女,传出去毕竟有悖常理,不为世俗所容。这个儿子也未免太过镇定,镇定到要叫他怀疑今日的一切。
嬴衍道:“阿耶是天子,日月所照,皆为领土,江河所至,皆为臣妾。”
“只要阿耶愿意,全天下任何一女子都可为您所有,儿不觉惊讶。”
这答案叫皇帝尚算满意,点点头转而问起了政事。此时距离他登基和大婚不过两月之期,许多事都已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自有千头万绪等着他垂问。
他对这个一手培养出的嫡长子还是满意的,即使是他三番五次因为樱樱的事而忤逆他,也只是恼怒而已,并未动过换掉他的念头。
太子羽翼丰满,众望所归。看守皇城的禁军也还在他手里捏着,除非自己疯掉,才会在这个关头换掉他。
甘露殿外,岑樱已同陪她进宫的青芝走到了马车之下,预备离开。原先候在宫中的谢云因却走了过来。
她犹豫着要同这位性情冷漠的姨母问礼,谢云因倒先开了口:“你父亲的腿怎么样了?”
赴京路上,已有人同谢云因说了岑治的事。
岑樱立刻红了眼:“您认识我养父?他前不久已因失火去世了。”
谢云因冷笑了声,出言嘲讽:“他早该死了。身为军人,就该战死在沙场上,断了一条腿,苟延残喘地活着,和丧家之犬有什么两样?简直是我谢族的耻辱!”
这话十分刻薄,岑樱霎时涨红了脸:“姨母,您怎能这样说?”
“你也是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然和自己的兄长勾搭在一起!”
谢云因却一巴掌甩了过来,暴怒说道。
她这一巴掌力道不小,岑樱脸上登时红肿起来,青芝等宫人忙上前来将二人拉开。
谢云因口中怒骂不止,岑樱难以置信地捧着那半张肿起的脸,遍体生寒。
这位姨母脸上的狰狞和震怒不似假的,她不知这是否是逢场作戏,也不知自己是否要陪着她演完。
宫人很快将岑樱送走,谢云因也被叫进了甘露殿。皇帝不悦地道:
“樱樱是朕的女儿,她有什么错你要当众打她。”
谢云因冷哼:“和自己的兄长勾结,不要脸。”
“云娘!”皇帝语声发冷,目中已有了些许寒意。
谢云因亦变了脸色。她跪伏下去,敛容道:
“陛下,正因为樱樱是您的女儿,您才不能让她和太子在一起。”
“十六年前您就错过一次,如今阿姊已死,您不能一错再错了。”
皇帝脸色阴沉,未发一言。
印玺监那边很快有了结果,这一枚玺印的确是太后的私玺,只有右上角空出的一角与当年工匠雕刻时留存的图案不同。却是因为嘉和四年时为稚子的永安公主不甚将玉玺摔碎一角,以金补之。如此细节也能对上,皇帝不得不相信了谢云因的话。
他颁下旨意,认永安县主为皇家养女,搬入紫微城。又纳了谢云因为昭仪,宫人云香为美人。
紫微城中,苏后只对谢云因的到来微微惊讶,对于岑樱成为皇家养女之事,则乐见其成。
毕竟大典在即,她不希望岑樱的出现给苏望烟的皇后之位造成什么影响,成了兄妹,至少二人明面上不能再有什么牵扯。
太子的登基与大婚典礼都在筹备之中,宫中尚衣局日夜赶制帝后礼服,除内库所储之外,洛阳城大大小小的成衣铺子金丝银线红纱红绸都被采买一空。加之年节将近,京中开始弥漫开喜庆的节日气息。
十一月初,薛鸣送岑樱乘车前往紫微城。
他很舍不得这个相处日久的妹妹,沿途都在絮絮叨叨地嘱咐她进了宫要担心,岑樱抱着他送她的那只猫儿,看着他张合不停的嘴,忽地轻轻叹了口气。
“二哥不是在宫里当差吗?可以常来看我的。”她道。
自来到洛阳这半年,她就好似浮萍一般,没有根,也没有家,连唯一的亲人也不能相见,薛鸣的出现的确让她感觉到了兄长的温暖。
他对她无微不至,连府中的厨娘都特意替她找了凉州籍贯的,平日职务虽忙一得了空就会来看她。有时候她也会想,若他不是薛家人,真是她的兄长就好了……
薛鸣的脸色变得严肃:“宫禁之间规矩甚严,我在门下省当差,也少有机会进入后宫。”
“只要有心总会见面的。”她说,又托他照顾薛姮,“我走之后,二哥可要替我多照顾姮姮。别让你母亲和妹妹欺负她。”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年关。
宫中频频有好事传来。先是仪鸾殿的云美人有喜,紧接着在上阳宫中伴驾的谢昭仪也有了孕,大臣都在私下议论着,圣人宝刀不老,太子上位后怕是要添几个兄弟了。
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件不好的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太子太傅、尚书令苏钦的女儿苏家十三女病了。
这位未来的中宫皇后一病不起,沉疴日重,眼瞅着也赶不上在登基之日与太子大婚。
苏娘子这病病得不是时候,仙居殿中,苏后发了好大的一通火。期间太子也曾去看望过一次,吩咐苏望烟安心养病即可,等她病好了再择吉日成婚。苏家人感激不尽。
皇后未立,册妃之事也只得一并延后。
宣成十五年的最后一月就在这诡异的平静之中过去。年三十,除夕,皇帝莅临含元殿,大宴文武百官,夜间,又在仙居殿举行了家宴。
既是家宴,宴请的不过是宫中嫔妃与皇子公主,因嘉王、瑞王及崔贵妃都尚在监|禁之中,陛下新纳的谢昭仪也因养胎未来,苏后嫌没有人气儿,又叫来了岑樱这个新封的“养女”。
嬴衍在忙明日登基之事,一直到了宫宴开始才姗姗来迟,向坐在主位上的皇帝与苏后告罪:“儿因琐事耽搁了,还请阿耶与母亲降罪。”
烛火氤氲映着他犹沾着雪粒子的俊朗眉目,显得那张总是如覆冰霜的脸温润些许。
岑樱已有许久未曾见到他了。
他变得越来越忙,腊日傩仪,冬至祭祀,原以为入宫之后两人还能多见两面,不想今日,才是那日上阳宫一别后的第一面。
烹龙庖凤,倒玉倾金。皇家的宴席之精美自是无可挑剔,但岑樱却毫无胃口。
不同于她和阿爹在家过年时总是说说笑笑,皇室的除夕宴冷清至极,气氛压抑得如同密云将雨。
不断有皇子公主上前向皇帝皇后敬酒,说着吉祥话讨赏钱,岑樱心不在焉地坐在座位上,却又想起去年的除夕。
那时她才捡回闷罐儿不久,除夕之夜,为着他的伤,阿爹杀了她养了五年的小花让她炖汤给他补身子。他虚弱地喝完,对她说了这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谢谢,能给我碗水吗?”
而在此之前,不管她问他什么他都一言不发闭眼装晕,心防很重的样子。她悄悄在心里给他取了个“闷罐儿”的外号,后来和阿爹抱怨叫他听见,也就一直叫下去了……
那时候她不会想到,他是太子,也会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闷罐儿……
“永安姐姐,该你给阿耶和母亲敬酒了。”
身侧响起长乐公主的声音,她回过神,果然一圈王子皇孙都已敬完了椒酒,皇帝和皇后正将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长乐公主自二王被幽后收敛了不少,这幸灾乐祸的毛病却还是没改。岑樱离席上前,预备接过宫人送上的酒樽敬酒。
她在心中想着祝颂之辞,伸手去接时,因宫人不慎,青铜鹤尊竟直直滑过她的手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温热的酒液溅了她满裙,席间众人的脸色也因之一变。
鹤尊盛酒,是取仙鹤延年益寿之寓意,如今这鹤尊碎了,还是在这节庆的时候,无疑是不祥。
那宫人唬得脸色发白,早已跪下来不住说着“奴婢该死”请求贵人恕罪,显然是害怕极了。岑樱也顾不得满裙子的酒液,跪下来替她求情:“陛下,皇后,方才都怪我没有接好,不关这小宫人的事。”
“樱樱,你起来。”
皇帝依旧神色和蔼,却是一幅事不关己之态,“这事和你没关系,这是皇后的殿里,由皇后做主。”
岑樱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了苏皇后。苏皇后却并没有看她。
宫人还在哭叫着求饶,她面上如覆寒霜之色,只对一旁侍立的大长秋卿常泽道:“拉下去,三十大板。”
那宫人那样瘦弱,三十大板下去,只怕命也没了。
岑樱一时也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只是打碎了东西,就要遭至这样的惩罚。
她实是没有办法袖手旁观,跪着磕了个头求道:“皇后殿下,我们乡下常说,碎碎平安,东西碎了,是替主人挡灾,方才也是樱樱没有接好才打碎的,她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就饶了她吧!求您了!”
女孩子的求情声字字恳切,声声泣血,回荡在殿内格外清晰。
苏皇后不悦。
这还没有嫁给猞猁呢,就想着插手后宫之事了。而她若放过了这个宫人,日后,岂不是要叫薛樱觉得自己是个可以拿捏的,还想爬到自己头上?
“母亲。”
正僵持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嬴衍终开了口,“除夕夜不宜见血,杖刑三十的确有些重了,还是改为二十吧。”
他也帮着她!
苏后狠瞪了儿子一眼。
然而回头瞧了眼丈夫的神色,知道他也不愿重罚,苏后终是改口:“既然太子为你求情,就二十吧。”
“奴多谢皇后殿下!多谢太子殿下!”宫人磕首泣谢。
苏后只给常泽使了个眼色,常泽会意,带人拖了那宫人下去,寻了个贵人们听不见的地方行刑去了。
席间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气氛。岑樱被宫人引下去换衣裳。她看着殿檐织金帘下映在宫灯摇曳里的飘扬雪花,心间忽有一点点的难过。
她只是有些难过,难过她与这里的人,似乎是格格不入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