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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既过,洛阳城又进入深秋,初霜陨细叶,秋风驱乱萤。
年底政务繁忙,嬴衍为能多得时间陪伴妻子和那未出世的孩子,索性将书案都搬进了寝间。
自她有孕后他变得温柔许多,常常是将她抱在怀里,一边批奏章一边讲给她讲那些她听不懂的政事。
岑樱常常听得云里雾里,为此,不止一回地和他抱怨:“你给我讲这些做什么呀,我又听不懂。”
他则总是用批奏章的朱笔点点她鼻头:“不是教你,是朕在教自己未来的儿子,不可以吗?”
对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好似表现出莫大的期待,几乎日日都要缠着她和孩子说话,时间一长,岑樱自己也对那孩子的到来隐隐期待起来。
她是个孤女,父兄虽然疼她,却都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这会是她第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更是她和他的孩子,焉能不爱。
时间很快过去,进入十月,舒氏阖族流放的fēng?bō渐渐没了声息,洛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岑治父子平安抵达柔然王庭的书信已经传来,他们在离境的途中从皇帝书信中得知了岑樱有孕,岑治又修书一封,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从前清溪村里那个唠叨的老父亲又跃然纸上,看得岑樱热泪盈眶。
嬴衍进来的时候,她已将那封信来回看了三遍。听得宫人的通报,忙把书信收起,把眼泪擦了擦扬起盈盈的笑脸来:“夫君,你下朝啦。”
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他无奈一笑,先除了冠服新换上了身常服:“今天感觉怎么样?会难受吗?”
岑樱摇头:“我没什么的,只是有些爱睡觉,下午我说看会儿书吧,迷迷糊糊又睡着了,方才才醒……”
她现在怀妊才三个月,妊娠带来的影响只是嗜睡、恶心和厌油而已。不过她是农家出身,从前的饮食本就舍不得放油,因而并不觉得难以忍受。
只是一日间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常常是白日里看着书看着书就入了眠,再醒来已然太阳落山。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小萝家的花花,懒懒的,动也不想动。
柔和的初冬从菱花交织的窗户里透来,照得小娘子温润玉透的面颊泛着柔和的金辉,有若披沐佛光,温柔又清婉。
嬴衍视线一错不错地看了她一晌,依恋地凑过去和她脖颈相贴,大手轻抚上秋日渐厚的裙装下依旧平坦的小腹:“他有踢你吗?”
他突然的靠近令岑樱下意识躲了一下,口中答:“还早呢。大夫说要四个月左右才能感知到宝宝的。”
他又低头看着她慌张乱颤的眼睫,握着她微凉的手,一根根轻轻揉搓着,酥麻的触感一直从手心和指尖传至脸上。
感知到耳后微微急促的气息,岑樱脸上渐烫,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好在他很快被她腕上的白玉镯子吸引了视线,轻轻握住了:“何时多了副镯子?”
她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好看吗?”
皓腕凝霜雪,玉色亦清润通透,嬴衍道:“很衬你。”
“只是往日不曾见你戴过。”
岑樱莞尔:“是我阿爹临走的时候给我的,说是庆贺我们的新婚之礼……”
又很小声地道,“夫君……虽然阿父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有些怀疑这镯子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不是宫里,哪会有这般名贵的玉器呢?你觉得呢?”
“这也未必。”
“那你见过我阿娘吗?她是不是生得很美丽?”
小娘子期待地看着他的时候,嬴衍正取下一只手镯对着照射入窗的夕光细细地看,当看清那玉镯内侧细微的一行小字,他眼中笑意微凝。
另一只手镯的内侧同样刻着字,连起来,便是“火燃我爱爱不销”、“刀断我情情不已”的字样,非对着光不能得见。
他心下已有几分猜到这镯子的主人是谁,将手镯戴回去,口中道:“不记得了。”
岑樱并未察觉,诧异地追问:“你怎会不记得呢,她不是你姑姑吗?就真的一次也没见过?”
他便很耐心地解释:“幼时我长在长安,是故不晓。等到七岁时赴洛,你母亲已然死去,这期间或许小时候的年节里见过吧,但那时候太小了,实在没有记忆。”
“好吧。”岑樱遗憾地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想她了。”
“就比如这几天,我有些难受,老想吐,又想睡觉,有时候迷迷糊糊地就会想,当初阿娘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她生下我,是不是吃了很多的苦……”
“别乱想了。”嬴衍及时打断了她的联想,“孕中易忧思,别耗费太大精力。你母亲,一定在天上好好地看着你呢,她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生下我们的孩子的。”
女子怀孕最是凶险,说他自私也好心虚也好,他还是不愿令她知道她父母的往事,以免受了刺激遇上不测。
岑樱也没过多纠结这一点,嫣然笑道:“夫君今天打算教什么?”
“接着讲昨天的《左传》吧。”他随手拿起案上的书。
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读些史书上的故事给她听,既是在教她腹中的孩儿,也是在教她。
岑樱终究还是过于稚嫩了。自小长在乡野,虽然识字明理,但实则并没有接受过良好系统的教育。作为皇后,还远远不够。
这一翻却翻到了《左传·文公元年》楚太子商臣密谋弑父事,他心头一跳,忽而漫开无边的恐慌,又面无异色地将书页翻过。
岑樱却已看到了那一篇,问他:“夫君,你会去看太上皇吗?”
自上回太上皇发难被郑氏中断后他便加强了对于上阳宫的软禁,她并不是同情或者担心太上皇,而是想起大婚日那位舒御史的进言,担心父子关系失和会致使朝臣议论,对他不利。
毕竟国家以孝治天下,若是做皇帝的都对父亲不孝顺,又从何要求天下人的忠心呢?
再加上谢姑姑很快也该生产了,她也很想去看她。
嬴衍皱眉,面色很快阴翳下来:“不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他对父亲的感情早已在多年的猜忌与制衡中消失殆尽,说来可笑,曾经他也很想从父亲身上汲取一二分父爱,即使是他把自己扔在长安的时候,即使是险些死在凉州、他也不闻不问的时候,即使是纵容薛氏害他的时候,也还残留了一丝期望,认为父亲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这个栽培多年的嫡子。
然而生辰宴一事,终是叫他失望透顶。没有立刻翻脸杀掉老二老三那两个杂种,便是他对父亲最后的一点情份。
什么父子兄弟他都不在乎,他没有家人,有的只是岑樱和他未来的孩子而已。
他想要的,曾经失去的,自会从他未来的孩子身上去索取。那些背弃他的,也永不会原谅。
嗯?这时候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岑樱不懂。他唇又覆上来,鼻尖相贴,轻轻环住她的腰,一点一点亲吻她唇瓣。
她抓着他衣襟的指尖攥得发红,瑟缩躲了躲,终于害怕地呜咽出声:“你别……会伤着宝宝的。”
“怎么了?”嬴衍疑惑。
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她脸上形同胭脂,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金辉洒落入窗,少女柔白娇艳的脸颊和肩颈剔透如玉,纯净又梦幻。他看着眼前这个寄托着他对亲情和情爱双重期许的女人,仿佛是历经艰辛的跋涉后终于觅得了一处栖息的港湾,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定之感。
于是轻轻地将妻子揽入怀中:“别为我烦心了,好好养胎吧,我们的孩子会平安的。”
岑樱讷讷点头,困意又一次袭来之前,她向后跌落在他怀里,听见他说:“樱樱。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
——
九月二十,上阳宫中的谢昭仪平安诞下一子,获封荣王。
新帝对于这个最小的弟弟表现得异常大方,赐爵位,赐钱帛,连比他早出生的、如今养在太上皇后宫里的云美人之子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谢昭仪产子第十日,帝后銮驾停在了上阳宫前。
今日是休沐,嬴衍终究还是没能拗过妻子,带着她来了上阳宫见谢昭仪。
二人先是去甘露殿拜见了太上皇,随后,岑樱去了寝殿看望谢昭仪,嬴衍留在甘露殿中陪父亲下棋。
父子二人,天伦叙乐,一点儿瞧不出当日生辰宴上的剑拔弩张与外界所传的太上皇被儿子软禁的憋屈。
谢云因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却还是初胎。这个年纪产子的妇人算是高龄了,因而她也没少吃苦,休养了十天也下不来榻。
侍女将岑樱和随同她过来的白薇引进去。谢云因正虚弱地躺在床榻上,懒懒抬了下眼皮子:“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岑樱心中羞愧,不好意思说是丈夫不让,转而问道:“姑姑,孩子可取了名字吗?”
“还没。”谢云因态度很冷淡,双眼一闭,语气疲惫又不耐,“别烦我,我很累。你自己坐会儿就走吧。”
岑樱十分尴尬,只好自顾坐了下来。因谢云因嫌婴儿烦,连孩子也被ru母抱走了,整座房间里静悄悄的,湘帘寂寂垂地,雀尾炉里苏合熏香袅袅如雾。
她将屋宇四顾打量一番,目光又落到窗前悬挂的那幅美人图上。
画中女子并不陌生,相反,容颜还有些似她。一袭白衣漫卷如云雾,长发挽起,鸦雏色的鬓发上簪着一串樱花。
春山淡淡,秋水盈盈,气质温婉宁静,似乎是谢姑姑的自画像。
窗外,甘露殿前的那株大樱花树清晰可见。时值深秋,花叶尽落,只余粗壮虬结的枝干透窗映来,几乎占据了窗户划出的四角天空。
仿佛心有所感,岑樱心里莫名地怔了一下,腕上的玉镯亦微微地颤动。
——
紫微城,仙居殿。
舒妙婧捧着新制的太上皇后的华服跟随宫人进入宫苑之中,适逢一缕秋阳打在仙居殿金碧辉煌的匾额上,金光粲艳,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想起就在两个月前,她还随母亲来这里给皇后送节礼,离去时得了一大箱子的赏赐,在洛阳城的贵女之中出尽了风头。如今再来,却是以罪婢的身份,不由得心头酸涩,低着头捧了衣服进去。
“你来了。”
殿中却只有苏后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在金笼前喂画眉,话音缥缈又妩媚,“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做得好了,予便可想办法召你父兄回京。”
“妙婧,你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管自己的弟弟叫杂种,破案了,原来闷罐儿是嫡庶神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