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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节端阳,嬴衍在文成殿举办了女儿的满月宴。
小鱼已经快两个月了,比之一开始的早产虚弱,如今的她被爹娘和宫人们殷勤呵护着,倒与足月而生的孩子看不出什么差别。
只是娘胎里终究不足,因而即使是满月,嬴衍也丝毫不敢含糊,一直等到了端阳才举办满月宴。
他邀请了父母,且叫来了胞妹长乐公主和嘉王瑞王两个弟弟。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也一并叫上了几个台阁重臣同舅父。
夜里,文成殿中烛焰如火,宾客满座,殿中的气氛却僵冷如冰。
帝后还未至,赴宴的众人都已赶到。叱云月犹然为了那封衣带诏而魂不守舍,满座宾客之中,大约只有高阳公主是高兴的,但也有例外,譬如嘉王和瑞王。
他们早听说了皇后前时在乾元门前受了刺激,后又早产生女,怕是不能生育。
皇兄再疼那个女孩儿,将来还不是要把皇位传给他们的儿子?他不肯,大臣们也会逼着他肯,是而反倒高兴起来。
而主位上,苏后被迫和久未见面的丈夫坐在一处,身侧还有一张桌案,却是空着的。
她没心思猜想那位子坐的会是谁,身侧似乎苍老了十岁的丈夫令她如坐针毡。
嬴伋本也算是个美男子,然而原本俊朗的面容只剩风霜凄然,嘴唇和袍袖下的手都在颤抖,口中不住地流出涎水来。
苏后心中的厌恶几乎要蔓延到脸上。
她苏月仪当初怎么会嫁给这么个窝囊废!亏她当年还觉得他英武不凡,竟然才过不惑,就成了这幅样子!
还好她是不用和他一块儿住了,否则,她定然会疯掉!
眼下,她只盼着那封书信能早日到达凉州,届时,不管叱云成拥立哪个皇子,她都会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
这时封衡恰引着岑治进殿,甫一入殿便将他引向主位上的那张空桌,殿中众人,视线如炬。
苏皇后惊愕地瞪大了眼,反倒是岑治对她笑了一下:“秦王妃,好久不见。”
苏皇后面上尴尬地蕴出几分笑,心内恼怒不已。
他竟把谢云怿一个瘸子安排得和他们平起平坐!还真当他是高堂不成?
底下的苏钦却是满面愁容。
他早知了谢云怿返朝之事。眼下,陛下是铁了心要替戾太子翻案了,前一个替太上皇做事的薛家已经被诛,自己岂会落得好?
殿外,长乐公主正同兄嫂往这边来,一面好奇地看着襁褓之中熟睡的小婴儿,问岑樱:“她像我哥还是像你呀,怎么一点儿也瞧不出来呢。”
话音才落即遭了胞兄冷厉一眼,他示意青芝将孩子给他,越过她走至前面去了。
长乐公主如鹌鹑瑟瑟缩回,连那句“一点儿也不可爱”也憋了回去。岑樱无奈:“孩子还小,等眉眼张开了才瞧得出呢。”
“哦……那生孩子是不是很痛?”长乐公主讪讪地又找话。
她如今学乖了,知道谁是绝不可以招惹的,亲近谁又才会有用处。相较于随时皆可能翻脸不认人的胞兄,岑樱简直算得上和蔼可亲。
换作从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也会有讨好岑樱的一天,不过她还想替母亲求求情呢,又有什么法子呢……
栋宇间响起宦官尖利的通报声,嬴衍抱着女儿走进殿内,众人俯首而拜,口称万岁。
国家以孝治天下,众人之中,只有主位上的天子父母不必行礼。岑治还在犹豫是否要卖这看不顺眼的女婿几分情面,便听他道:“妇者,与夫齐。泰山大人既是皇后的父亲,便也是朕的长辈,日后见朕,无需行拜礼。”
安顿好岳父之后,他亦抱着女儿在位子上坐下。小家伙已然醒了,正懵懂地看着殿下一排排方向自己下跪的人头,尽管在她眼中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脖子上挂着碧泉宫送来的寄名符,以五彩丝绦作结,系着个小小的吊坠。
和阗羊脂,玉螭虎钮,在烛火下闪烁着淡淡的莹润光辉。嘉王抬头的一瞬,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小侄女的脖子上竟挂着天子之玺式样的坠子。
苏皇后在上首瞧得分明,亦是脸色一白。
嬴衍置若未见,握了女儿胖乎乎的小手哄着,随口寒暄:“今日是小女的满月宴,亦是家宴,诸位随性便好,不必多礼了。”
“都入座吧。”
于是这一回,众人都看清了小公主脖子上的挂坠,又被震得不知说什么好。
嘉王两兄弟惊讶之余,又都有些气愤。女儿终究是要嫁给外人的,嬴衍怎么能把皇位拱手外人?
人群之中这样想的似不在少数,只听苏钦干笑了两声:“是臣看错了吗?小公主脖子上坠的……像是陛下的玺印。”
“舅父好眼力。”嬴衍眼也没抬一下,依旧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听说小孩子的魂魄极易被神鬼勾走,拿天子之气替她压一压,也好保佑她平安顺遂。”
“陛下,这似乎有些不妥。”一人斟酌着开口,正是深受天子信任的大理寺卿封衡,“且不说民间乃是认为小孩子要贱养才好养活,事关国家承继,天子之玺,又岂能坠在小公主的脖子上呢?”
“这又有何不可?”嬴衍皱起眉来,威严之色顿显,“朕是天子,朕的孩子,自然就是下一任君主,又怎么配不上这玺印呢?”
封衡似乎大惊失色:“陛下的意思是,将来要传位给小公主?”
“不然呢?”嬴衍反唇相讥,“朕可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传给她,难道要传给你?”
“臣不敢!”封衡面色急转苍白,仓惶跪下。
嬴衍又将孩子交给身侧的妻子,尔后起身,威严目光冷厉地扫过席间诸人:“诸位,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众人只得颤巍巍跪下,矢口否认,嬴衍冷笑一声:“也罢。”
“今日,当着太上皇的面儿,朕也可和你们交个底。”
“朕与皇后,相识于微时,彼时朕受了薛氏暗算,奄奄一息,是皇后将朕救回去,悉心照顾。就算只念这一层情意,朕也不会背弃她。何况朕早已发誓,此生唯爱她一人,也只信她一人。就算朕和皇后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儿,朕也不会另娶。”
“至于国家承继之事,朕心中有数,就不牢各位公卿费心了。”
这话几乎是明指要立小鱼了,大臣们惶恐难安,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滚落,滴在映着幽幽烛光的水泥金砖的地面上。
像是要他们死心,嬴衍看了主位上的母亲一眼,她立刻不自在地别过视线。嬴衍道:“当年,母亲不也曾像阿耶提议要立长乐为皇太女?诸位公卿也好似并没有反对啊,怎么,如今朕的女儿就立不得了?”
这话像是要翻旧账,诸大臣只得表忠心:“臣等不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岑樱脸上早已红如花绽,嗔道:“孩子还小呢,陛下又说这些做什么。”
“伯玉说的对,小孩子还是贱养得好,这江山太沉重,不是小鱼能承受得起的,陛下就不要再提承继之事了……”
她不想招至怨怼,忙打起圆场。嬴衍脸色稍稍缓和,命众人起身。
而她既拒绝,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谢了恩,心思各异地入座。
嘉王瑞王原与苏后、京兆苏氏属两个阵营,一向不怎么往来,但也有一件事,两方的认知是一致的。
天子为情乱智,为了皇后,急切地想为戾太子翻案是一,甘立女儿是二。无论哪一桩,对他们都无任何好处。
——
酒宴既毕,因天色渐晚,嬴衍遣散众人,命人将早已失去自理能力的父亲送去了母亲宫中,独独留了封衡叱云月兄妹入徽猷殿。
殿中还有一人,却是周沐。他因身份不够不能赴小公主的满月宴,但在凉州一事上,嬴衍有心让他随叱云月前去处理,是故留了他在殿内。
青梧匆匆入殿,呈上一封书信。
信是潜伏在凉州的探子写的,言叱云成有反心,正欲寻个借口,带兵入京。
嬴衍沉默着看罢,又把信件递给叱云月。
叱云月不肯接,低垂着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如水:“表哥有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地试探月娘,月娘天资愚钝,实是不懂。”
“上回我让青梧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嬴衍反问。
叱云月变得有些激动:“那只是太上皇后一厢情愿的认知而已!我族世代为大魏统领西北,忠心耿耿,我父断不会做出反叛之事!”
叱云氏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功臣,获封一等公爵凉国公,世世代代为魏室镇守凉州和西域,家中子弟女子与宗室联姻无数,叱云月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敬若神明的父亲会行篡逆之事。
“好啊。”嬴衍神色冷淡,示意周沐上前,“你既不肯信朕,大可问问周沐。问他,你的父亲是如何殷勤与他结交,资助他入京应试,又是如何嘱咐他要留在朕身边,为他打探消息……”
叱云月分辩:“他只是想朝中有人替他说话而已……”
越说底气却越不足,她不是对政事一无所知的闺中贵女,她当然知道边臣结交天子近臣是何等忌讳。但那是她的父亲,他要她如何能信……
嬴衍沉默,道:“月娘,其实你心中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你只需前往凉州,告诉你父亲,朝臣因我执意要立小鱼和为戾太子翻案而多有不满即可。”
“那表哥为何执意要我去?”叱云月抬起头来,目中满是失望,“表哥此举,分明就是要诱导我父亲反叛!月娘去了,难道事成之后,您就会放过我们家吗?”
嬴衍的脸色也冷淡下来:“是你父亲自己有反心,何况,朕说的是事实。”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一分一毫都未想过自己的感受。想起方才满月宴上他维护岑樱母女的一幕幕,叱云月心中忽然委屈得无以复加。
“那表哥可有想过,那是我的父亲吗?你这般,是我要去欺骗他,是要我和养育我的父亲家族划清界限、和他们反目成仇吗?”
“难道不该吗?”
嬴衍还未说话,封衡急切地先开了口,“月娘,你究竟在倔强什么?陛下可都是为了你好!”
“那他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叱云月几近崩溃地大叫,回头迎向嬴衍时,眼中已满含热泪,“你喜欢樱樱,所以即便她几次三番抛下你自私地走掉,即便她对你什么用处也没有,你也对她处处维护,甘愿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立她的女儿!”
“可她为你做过什么吗?什么都没有!而我呢,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你有动容过一丝一毫吗?现在,更要我亲自去捉拿我的父亲!”
“表哥,你真的太偏心了!”
她哭着,扭头疾走出殿。里间用以隔断内外室的落地花罩下,岑樱挽起珠帘神情恓惶地立着,不知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工具人月娘:呜呜呜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