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在空中亮起的屏幕逐渐变暗,窗帘在金色浮空链条的牵动下向两侧拉开,阳光扫过黢黑的室内,重新照进康诺为基因原体们准备的贵宾客房之中。莫尔斯收回缠绕着符文的手掌,深深呼出一口气。
随后,他打了一个哈欠。
“三个小时。”工匠说,“整整三个小时,从名词解释扩展到语义分析与词根溯源,再延伸至文化论断和文明的筛选、延续、发展和毁灭,接着是浅谈大远征对人类文明造成的影响和帝国真理的必要性……”
他打了第二个哈欠。
佩图拉博仿佛恍然从某种深思的冥想中苏醒,猛地坐直,随后迅速找到放松和严肃的分界线:“以及对灭绝性武器的取舍和暂时保留,和最后的对理想宣誓。你其实可以专心听他演讲,他的讲稿经过深思熟虑和精心打磨,层层推进,且具备足够的思想广度与深度,是不可多得的范本。”
“哦,我不是辩论者。”莫尔斯拉着扶手将自己在座椅中往上挪了一点,“我是一个不可动摇的顽固派,我的大脑自动地挑取着每一条在罗伯特·基里曼的理论框架下契合或反对的学说或实际证据。这很消耗精力,铁之主。”
佩图拉博选出一个挑剔的眼神投向莫尔斯:“你不可能因这种程度的思维训练就感到疲倦,莫尔斯。我觉得你的抱怨听起来像是对自己顽固头脑的隐性炫耀。”
“哦,我太忙了。”莫尔斯摊开手,又开始装模作样地顺着座椅下滑。“伱很难想象马卡多能在灵能频道里和我共享了多少份重要文件。假如我早知有此一日,我必然不可能让马卡多对我拥有如此等级的信任。”
“这不可能。”多恩忽然开口时带来的震撼效果,往往与身边口吐人言的一根石柱或一张石桌造成的印象里类似。“在上一次我们进行的对话中,你抱怨过远程灵能通讯时带来的跨域不稳定性。帝国宰相不应当用稳定性和传输效率都过低的通讯方式,强行要求合作进行一组单人即可完成的紧要文书工作。假如你需要休息,你并无必要另外寻找理由,莫尔斯。”
工匠露出一个微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单人完成不了……好吧,可能性不高。你对这场演讲怎么看,罗格·多恩?”
“罗伯特·基里曼具备出色的理论基础和政治才能,他的谨慎措辞和论证形式值得赞扬,但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揭露了他在世界观上的天真。”罗格·多恩客观地回答。
比起一边听一边分心,在自己的广阔思维中深度沉浸,于大脑里完成了一整场奥林匹亚特有的辩论盛会的佩图拉博,白发原体可能反而是最认真听讲的那一个。
至于安格隆,他不在这儿。
也许是终于对马库拉格的贵族生活耗尽耐心,在那次集体沐浴后,卡恩已经把红砂之主接走。如今他的远征舰队大概正在奥特拉玛的其余部分巡游。
“我喜欢这个词汇。天真。”莫尔斯说,“这反应了一种奇异的褒贬两面性,即天真在造成实际损害前是受称赞的,但在任何人的利益受损害后,天真会立刻被称作罪恶本身。”
他打了今天的第三个哈欠,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再加入一勺蜂蜜,轻柔地摇晃。
“我不是在诅咒什么,或者像一只黑鸦一样做出探索以太汪洋所得的预言与解析,我也相信那件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他顿了顿:“但我不想看到吞世者的事情重现。”
“罗伯特与安格隆不一样。他无疑是一名成功的管理者,习惯了将下属置于律令清晰的管控之下。”
佩图拉博说,安格隆的缺席给了他表现得更加坦诚的平台。
“假如你认真听了,你就应该听得出罗伯特·基里曼施加在现在的极限战士身上的影响力。但你在打哈欠,莫尔斯。”
“事实上,我还是听了。”莫尔斯靠着墙壁慢慢地饮酒。
他昨夜通宵修理了自己的味觉系统,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的味觉水平是否已经和常人持平。
“一开始就抛出新的军团名是整场演讲最精彩的部分,那意味着对责任的积极承担,和对那群第十三军团星际战士的接纳。但三小时还是太长了,罗格·多恩用了多久?一小时?”
“是的。我无意打乱原本的工程计划。”
“值得夸奖。考虑到这里有一个带着他的子嗣从清晨熬到傍晚,又从傍晚画图纸画到清晨的人。”
“咳。”佩图拉博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结合圣堂宣誓前置的数小时长跪,每晚罗格·多恩用在这件事情上的总时长远超任何基因之父与子嗣的会面耗时记录。”
“那是必要之举。”多恩平静地说。
莫尔斯笑了笑,回身勾了一下酒壶的把手,酒壶立刻被施加了一种违反现实物质规律的力量,平稳地飞向两个相对而坐的原体中央。
佩图拉博和罗格·多恩互相投出一个竞争性的眼神——具体体现为佩图拉博周身沉稳的气场压低至可谓低沉的程度,而多恩那副实际上永恒不变的冷酷轮廓在对照之下硬生生被衬托得更具侵略性。
然后佩图拉博拎起漂浮在中央的酒壶,先为罗格·多恩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酒。“多谢,莫尔斯。”铁之主说。
莫尔斯伸出手,酒壶自动飞入他掌心,接着被放回置物架。
他侧耳听了听走廊上的动静:“是执政官们。”
佩图拉博端着酒杯,向后轻轻地靠在椅背上。罗格·多恩没有动作,这些事不足以让他表现出专门的迎接姿态或威严气势。
约三十秒后,门口传来敲门声。
“两位执政官,请进。”铁之主说。
先出现在两位原体面前的,是相对熟悉的康诺·基里曼,服装整肃,姿态庄重,面容虽不再年轻,却只是有效地增加了他的稳重与岁月刻痕背后的柔和。这名中年男人的激情藏在双眼底部,又通过他所有与外表不相称的大刀阔斧之变革展露在整个马库拉格之前。
“基因原体们,”康诺·基里曼说,“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马库拉格的另一名执政官,嘉兰。”
“请。”佩图拉博说,抽空让余光扫向莫尔斯刚才的所在地。
工匠又凭空消失了。也许没有谁能在这种需要装腔作势的外交时刻把他找出来。
执政官嘉兰,头像印在马库拉格硬币另一面的统治者,昂贵的紫袍笼住他略显肥胖的身体,而他紧绷的表情则锐化了他忽而增长的恐惧——面对两个巨人时,那种人类无法抵抗的生理恐惧。
马库拉格双执政共治的体制来由如今已无从考据,但这项制度的优势与弊端正伴随着变革的推进而愈发明显。罗伯特·基里曼用了一半的时间在元老院里说服、拉拢、分化嘉兰与他的贵族支持者。佩图拉博一度惊讶于自己的兄弟竟然没有考虑过将这位麻烦政敌的头像直接从硬币上抹去。不论如何,这不是他的领土,所以佩图拉博不会插手。
“两位帝皇的使者,我为能够与你们相识而感到荣幸。”嘉兰说,这是他与基因原体们的首次相见。罗伯特不能算,他从那个金发青年尚未成长时就认识了他,那时罗伯特·基里曼还没有具备今日的威慑力。
“好。”佩图拉博说,华贵的金杯端在手中,被粗大的手指轻轻拨动,像随手摆弄着一件小小的玩具。
“有何要事?”罗格·多恩简练地问。
两个相近的存在,相似的形体,声音从同等庞大的胸腔中震动着传出,仿佛从基座上堂皇走下的雕塑,或击破绘有油彩壁画的厅堂墙壁阔步迈入废墟的巨像。冰冷,纯粹,无瑕,超凡至一种专横而残忍的程度。
“没有,”嘉兰说,声音听起来极为干涩。“只是两位到此已有一月,身为执政官,我今日方来迎接,实感愧疚。”
佩图拉博在开口前思考了许久。他的表情压低了整个房间的明度。他的注视中毫无仁慈,就像铁锤压在薄片之上,施加着一种可怖的掌控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铁之主问。
“我很抱歉。”嘉兰回答,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微微地颤动着,他几乎不能从佩图拉博的凝视中抽身。
“你很抱歉。”原体重复了一遍,忽然微笑了。
佩图拉博点了一下头,这个微小的动作霎时撤走了所有被释放在外的力量。他缓缓地前倾身体,移动那双冰冷雪山一样的浅色眼睛,不是对着嘉兰,而是面向罗格·多恩,另一个磐石般冰冷的巨人。
在两个巨人中间形成了一种紧密而不可分的气场,在那片沉重而凝滞的空气中唯有巨人们自身能够享有自由行动的权力,也唯有巨人彼此有资格获得对方的注意力。
嘉兰意识到佩图拉博甚至没有再看自己一眼——当另一个巨人从未将目光投向他。他们彼此的信任在执政官眼中折射出的唯有对他的轻视,而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有意为之。
佩图拉博与罗格·多恩,他们相处一室时,能轻易地排除任何凡人的存在感。他们独一无二。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美梦与噩梦的结合,一种不可复制的警告和命令。
而他们甚至没有去伪装成一个人类。
“好,我们知道了。”原体说,向罗格·多恩倾斜金杯。白发巨人以同等的默契回敬佩图拉博一次碰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好。”嘉兰说,这个单词令他嘴唇发干,浑身脆弱不堪。他来时期待着两个新的罗伯特·基里曼,但他见到了两个真正的……
怪物。他慌张地让这个词报复性地从自己的头脑里卷过,又迅速抛开,生怕基因原体们追着这个词语留存的痕迹将他扼杀。他想停一会儿,喘口气,但他更想立刻离开。
他不该来此。嘉兰想。埋怨起其他几个反对康诺改革的贵族——那些人劝他前来探查两个罗伯特·基里曼亲人的底细。争夺政权、保守传统的重量还无法压过天平另一端嘉兰本人的体重。
“康诺执政官,罗伯特何时来?”佩图拉博忽而问。
康诺流畅地开口,就像两个巨人在室内造成的压力并不存在:“罗伯特能赶上晚宴时间。”
“我与多恩不会继续参与晚宴,但沐浴之时,可来请我们同往。我希望他对自己今日接手的军队感到满意。”
佩图拉博将空酒杯放回桌面:“我想我的另一名兄弟会喜欢这家庄园生产的酒。”
“需要我们……”康诺问。
“不。不用向山阵号上填充酒类储备。”佩图拉博说,“晚间与罗伯特见面时,我会问他是否欢迎更多兄弟前来拜访马库拉格。”
嘉兰一言不发。巨人的表现已经足够明显:他当然与他的兄弟位于同一队列。
纵然康诺·基里曼与他那傲慢的儿子要摧毁马库拉格的一切传统,将贵族政治和历经时间验证的稳固经济体系拆成不堪一击的分支与断片……
和这样的怪物相互对抗又有什么意义?
他在康诺鞠躬时鞠躬,向两位巨人无声告别,不敢干扰这对显然又进入到唯有基因原体可理解的独立氛围之中的兄弟。当他迈出房门,看着这扇门在他身后闭合,他心中的硬币已经落下。康诺那一面朝上,而嘉兰至少未被抹去。
“他们的性格不难相处,嘉兰,”康诺温和地告诉他,“你不用这样去畏惧。”
不,康诺是被基因原体选择的一方。嘉兰想,没有回答。
——
“我为执政官嘉兰感到幸运。”莫尔斯从墙中飘出,轻飘飘地靠着酒柜。“因为今天在这儿的是你们两人。”
多恩侧过头看他。“还好安格隆不在。”他说。
“你看得很清晰,多恩。”
“当然,”佩图拉博说,慢悠悠地喝他的酒,“不论如何,我的兄弟也是一名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