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图拉博认为,加比亚德是他在科摩罗遇到的第一个正统血伶人——康拉德·科兹当然不能计入其中,那是帝皇的子嗣,他的血脉之亲。
血伶人的身体被一个复杂的干扰立场遮盖,相较于光学物理上拟合的误导性栅格和伪造折射,这个立场同时源源不断地向周围辐射出足以刺痛灵魂和心智的神经毒素,无声篡改其他灵族对他的认知程度。
很不幸地,他为隐藏面容和身躯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在佩图拉博由星神碎片供能的机械之躯下土崩瓦解。
铁之主能清晰地看见那张憔悴而死白的脸孔,遍布皱纹的身体和噩梦般的丑陋微笑。他看起来饥饿而紧张,被失去弹性的皮肤包裹的颧骨和眉骨之间,如萦绕浓烟的黑石般古怪的眼睛里反射出尖刻的光。
+我在。+莫尔斯对佩图拉博说,精密地操控着亚空间的能量,准备做一些超规格的事,同时没有触及任何可能存在的警示设备。
好吧,佩图拉博想,做好装神弄鬼的准备。他允许自己空洞的机械眼眶中亮起一团明亮的黄光,取色自钢铁勇士军团惯用的双色条纹中,较为醒目的那种颜色。
他的金属结构开始运作,失去外皮的半个身躯上,血肉皮肤的活生生的幻象在一段时间内出现,又在观测者的一次眨眼后消失,如此往复循环。
近日来与他的机械身躯结合愈发紧密的星神碎片,则将流动的发光电弧注入他关节的运转和肋骨的呼吸之间,让电光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时隐时现。
加比亚德和他的遗骸仆从在教会的大厅中焦虑地等待。
他从不相信关于瓦尔化身的传言。
先不论万神殿的传说早已销声匿迹,以追逐美学而非道德,精神而非俗世闻名的匠神瓦尔,却在大陨落已经发生的数十年后,突然将一台化身扔进永恒之城科摩罗,这显然是完全说不通的无理由之举。
考虑到教会主动造神以稳固地位的传统,他宁愿相信这又是一家小教会可耻而荒诞的愚蠢把戏。
他的信念在见到佩图拉博的第一眼便分崩离析。
血伶人黑暗的心智忽而被某种庞大而冰冷的智力意识握在空洞的手掌中,掌控并进行评估。
这个冷酷的存在并不仅仅源自机器所在之处,它寄宿在整个昏暗的空间之中,呼吸带来的寒霜卷成数字和符号的洪流,从他的胸膛和颈背上直接穿透,带来强烈的扭曲和错位,并不断地延伸出空腔中的震动。
刹那之中,他将此等不详的可怖预感和前往科摩罗之外时饥渴大敌的凝视进行了类比,惊恐地发现,此二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相通的共性,即皆非灵族人力所能企及的亚空间共鸣。
“停。”钢铁巨人说。他眼中的明黄光亮消散而去,室内的压力也随之如烟雾和微风般渐渐消退。加比亚德试着移动他尾骨延伸出的两条附肢——它们已被冰霜冻结在地。
砰。血伶人没有去看,但他知道那是他饲养的一个遗骸仆从倒地带来的碰撞声。无从抵抗心智上的压力,那名仆从刚刚把自己的喉骨折断。
“我听闻,”机器人偶缓慢地说,语调平板,语法刻意,仿佛仍然在适应现今的灵族语言,“你要向我献上礼来。”
加比亚德竭力将他的视线从机器人附近漂浮的黄金符文幻景上挪开,停止思考那些以乍看之下毫无规律的方式排布的灵族文字,到底意味着怎样深奥的玄妙深秘。
“是的,化身大人,”血伶人谦卑地弯下他本就弯曲的身体,将自己的表情扭曲成一副恭敬的模样,深知机器人偶必定能够透过干扰立场,看见他的真容。“我希望向您展示,我最新的科技研究成果……”
“停下。”机器人偶拥有表皮的半张脸兴致寥寥,“你,用谁的名义,来到我的眼前?”
加比亚德精神集中,估计着他给出不恰当的回复后,机器人偶会给他怎样的惩罚。
他在这台机器中看不见任何对伊莎子嗣的怜悯,即使瓦尔正是神话中为伊莎将眼泪锻造成魂石,赠送给生命女神的孩子们的那名神灵。
“您的侍奉者,康拉德·科兹,他向我们赞美了您,”加比亚德小心翼翼地说。“化身大人。”
“谎言,康拉德·科兹不是一名侍奉者。他的纯净之心,在他的身体之内。”机器人偶平心静气,“而我,拥有我的名字。将它传播,我的名字,佩图拉博。”
加比亚德伪装的笑容消失了一个瞬息,对方给血侯的高评价不在他意料中。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名血伶人中的异类,能如此轻易地博得瓦尔化身——或者其他什么足够与神灵化身等价的存在的青睐。
康拉德·科兹和佩图拉博,他们相识了多久?彼此之间有过怎样的谈话?
“是的,佩图拉博大人。”加比亚德顺从地更改了称呼,让心中因面对未知而产生的恐惧在快速的思考中下沉,“我会谨记您的命令。”
佩图拉博安静地看着他,眼眶中的黄光微弱而稳定地闪烁着。
“你,”他说,“何时从康拉德口中,听说我?”
加比亚德的耳后信号捕捉设备告诉他,此地没有安装监测装置。他希望真的没有。
“我们的集会上,康拉德说,我们要尊重您。”加比亚德谨慎地吐出集会一词。
“伱们的集会……”佩图拉博重复了一次,重音落在集会上。“同盟者的集会。”
“是。”
“很好。”佩图拉博没有追问,将话题从康拉德·科兹身上移走。“现在,展示你的礼物。”
在机器人偶的陈述句中,加比亚德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疑问,他枯萎的心脏在衰竭的胸膛中久违地跃动起来。结合前后的问题,他忽而得出一个令他警觉的猜测。
“我斗胆一问,大人,”加比亚德抬起头,“您在康拉德的集会中,担任着怎样高贵的职位呢?”
“与你无关,血伶人。”佩图拉博漠然地说,锻造火焰的虚影在他缺指的手掌下方燃起,烧去了加比亚德说话的能力,令血伶人感到自己的嘴唇正在被烙铁缝合,“现在,展示礼物。”
——
佩图拉博不了解康拉德·科兹正在建立的血伶人秘会。
加比亚德兴奋地想着,下意识地活动着他恢复正常的嘴:康拉德口中的重要援手,却对他的夜鬼王庭一无所知。
康拉德·科兹在用虚构的盟约去欺骗他们,用语言的陷阱夸大对危机的形容。他与瓦尔化身的关联根本没有他所暗示的那么紧密。
在最好的情况下,无疑具有超人力量的“佩图拉博”对康拉德·科兹的赞许只是一种随口为之的客套,而他们之间的关联,则甚至没有深刻到足够共享重要盟约的地步。
那么,瓦尔化身的真实性已经被证明,而血腥侯爵的虚张声势也到了在合适的对象面前被揭露的时候——超凡的力量毋庸置疑,狐假虎威者可待揭穿。
有一点康拉德没有说错。血伶人们对科摩罗的局势变化同样做起了各自的准备。
科摩罗的画像正是由阴谋、政权和家族的颠覆与循环中淌出的黑色血液绘就,背叛的故事年复一年地重复。居住在城市底层的血巢中,上层的震颤中,空气中陡然浮起的灰尘当然足够引人注目。
在康拉德·科兹之外,加比亚德早早下好的另一手赌注,恰巧是太阳教会。
数日之前,教会组织的晚宴上爆发的血腥屠杀,严重地损害了教会的声望;加比亚德因此在教会和科兹两边权衡。
他不止一次地在心中埋怨,如果夜鬼王庭只是一个结构松散的互助协会,而非野心勃勃的反叛者,他甚至可以两边一同选择。
但如今,教会的硬实力并未受损,而科兹所宣称的力量中,匠神化身已有假借其名之嫌,剩余的笑神剧团亦有此等欺诈之可能。两相比较之下,加比亚德心中已经有了倾向。
他登上重力飞船,将航向定为太阳教会的在甲板上俯视着从他脚下滑过的漆黑城市。
尖顶、天线与漆黑运河上横亘的长桥分割着底层的市区。上方,宣礼塔向被捕捉的黑日逼近,下层的永恒夜晚里,崎岖不平的区域则一层层地在间隙中生长,像钟乳石一样堆积着伸长。
远处的港口中船只在对接爪中穿梭,幽暗镜面般的网道传送门时而敞开,为这座宏大的城市捕获供其饕餮的食粮。
一声尖叫突然在飞船的侧舷爆发,加比亚德以不符合外形的敏捷避开一次攻击。带钩的利刃从他原本所在之处的胸前划过,一队滑板暴徒正毫无道理地对他发动袭击。
他在心中唾骂着,向舱室内躲避。这群劫掠之人简直胆大妄为!
暴徒的飞行器在俯冲中拉出光芒,和天灾的羽翼一起笼罩着他周围的昏暗天空,就像成群的蝙蝠一样向他冲来。带刀刃的滑板在他的飞艇外划出裂痕,暗淡的光线和带毒的碎片四处横飞,闪光爆发在飞艇的四周。
他的仆从用火力击落了少数几个,一只天灾的翅膀被滑板反光的剃刀意外割破,痛苦地从空中坠落。天灾与他们的卡宾枪和爆能枪游离在外,撕扯着船体的护甲,而更多的暴徒设法跳上了他的船,挥舞着地狱的长刀,毒晶匣枪里的双联弹药仿佛取之不尽,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连绵不绝。
那些狂野的脸孔因暴行而欢呼雀跃,从拾荒与抢劫中获取的拼凑盔甲证明着其底层败类的身份。
加比亚德快步走在船舱之内,指挥自己的仆从去抵挡恼人的突袭,并催促舵手尽快脱离包围。他对和这些玩意纠缠毫无兴趣,如今却大有被围困的趋势。血伶人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他们看上。
争斗之中,另一艘较大的反重力飞艇向这边靠近,连串的分解炮在空中炸响,令袭击者的血肉纷纷扬扬地向下方坠落。
猎捕的锁链和长钩拉住了他的飞艇,将两者拽得邻近,一群战士从飞艇上跳至他的甲板,寻找他的踪影。
加比亚德没有贸然外出,即使这艘飞艇看起来像是一伙救援者,但这艘飞船的准时到来已经证明,先前天灾与滑板暴徒的袭击不是偶然。这是一起针对他的谋杀。
血伶人希望能找到机会,从这场困境中逃离。
另外,他注意到这些新来的战士怀中抱着的枪械似乎经过了某种改装,区别于常规的爆能枪或毒晶枪等等武器,他们的武器中填装着某种另类的弹药。这引起了加比亚德的警觉。
和他相隔一墙,战士们行走的脚步声先靠近,再远离,渐渐消失在他宽阔的感知范围之内。
加比亚德考虑着提前进行自我销毁这一逃脱方式。在巢穴中,他的一只耳朵正躺在空荡荡的水晶棺中。这意味着他随时可以进入汲取痛苦以复活血肉身躯的流程,即使这会耗费更长的时间,但他会享受那般蚀骨的痛楚,因为那等价于安全。
“复仇有十三条准则。”一道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忽然在墙外响起,加比亚德调动了他的观测装备。
他见到一个衣着普通的武士,穿着带有大量利刃的分段式盔甲,腰间荡着兽皮和铁钩,全覆盖的头盔上方扎着一缕在观测成像中并无颜色,但有极大可能如鲜血般猩红的红缨穗。
“其中有一条格言,如果你想要让某件事合乎心意,那就必须亲自处理。”那道声音说,口音骄傲而冷酷。武士对着墙壁开了一枪,转身退避。
加比亚德紧张了一瞬,向着远离墙壁的方向躲闪。没有突然的爆炸,没有相位的破碎,深知阴谋尚未终止,他紧绷的心并无放松。血伶人想要继续移动,他的腿突然变得无力。
不,他并没有失去力量,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向肌肉和植入物下达的命令依然清晰,但一些沉重的、外在的事物正从他的身体上剥落,温暖的保护正离他而去,冰冷的触觉刺入他裸露的肌肉。
他的皮肤正在开裂,完整地、毫无牵连地从他的面颊、手臂、躯干和萎缩的腿脚上剥落,变成一堆苍白的重叠的柔软材料,堆积在他的两根金属附肢之下。
加比亚德尖叫着,缓慢地,痛苦地拖着自己只剩肌肉、内脏和骨骼的身体,从他脱落成堆的皮肤中爬出,将深褐的血液和臃肿的血肉身体移动到更加靠近房门的地方。
在皮肤之后,他遭受的侵蚀深入到肌肉,纤维在一根根地绷断,像扭曲的蠕虫,落进淋漓的血泊。肌肉的崩溃不像皮肤一样整洁而迅速,而是更加迟缓与混乱,没有保留足够的完整性。
这更像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副作用,或者这种剥皮的血肉病毒的创作者在无心中随手创作的附加伤害。
“维克特……”加比亚德的哀嚎在他的声带断裂后终止。他已经回想起那个武士的声音,阿斯杜巴尔·维克特。他亲自找到他,使用了这种足以渗透任何防护的病毒,而病毒的发明者,则只可能是——
“康拉德·科兹,这个家伙……”一道阴影落在他身后,他的话语轻而硬,具有某种独特的讽刺效果。
他身后传来阴影捡起他脱落的皮肤的声音,接着,那些皮被随手扔开。
加比亚德倒在地上,他剩余的内脏和骨骼无法支持他做出进一步的动作。那道阴影跨过他的头向外走,而房门也在此刻从外侧打开。武士的战靴踏入室内。
“好吧,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阿斯杜巴尔·维克特。”黑影轻快地说。
“的确。”阴谋团执政官直接地说,“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另外,你的演出令人印象深刻。”